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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那邊,大賢們在鎮長帶領下又向鐘一山發動了一輪新的勸酒運動,理由是為了楊貴妃的新生。他們說,沖鐘一山到青木川來這一趟,楊貴妃沒從此處過也得從此處過了,其實大家誰也不願意楊貴妃死,楊貴妃能在他們這兒住個一年半載是最好不過的事。李天河說他衷心希望鐘一山在調查報告裡把楊貴妃和他們聯繫在一起,傳說有時候也不是空穴來風,到時候,青木川的名聲將駕馭著《長恨歌》的翅膀,飛向全國,飛越日本海,飛向全世界。

  都喝得有點兒高了。

  「青川樓」的掌櫃張百順出來給大家敬酒,端出來一道看家菜,紅燒肘子,肘子燒得火候過了,顏色發黑。出於禮貌,馮小羽恭維了幾句,張百順便來了精神,說他的紅燒肘子遠不如他爹做得地道,他爹做肘子要用四川青川的冰糖,甘肅康縣的豆蔻,陝西紫陽的桂葉,用青木川的竹炭文火煨大半天,讓肉從裡往外爛,讓味道從外往裡滲……想吃這道菜得提前打招呼預定,現點現做是來不及的。當年魏老爺最愛吃的就是「青川樓」的紅燒肘子,他老子在世時每天要給魏老爺做肘子,魏老爺一頓要吃三個,最後還要用肘子湯拌飯……張百順說,魏老爺上路時,別人不敢靠前,我老子不怕,我老子送了碗肘子過去。啥子叫仗義,我老子這就叫仗義,好人有好報,魏老爺吃了「青川樓」的肘子自然記得「青川樓」,托魏老爺的陰福,停業了幾十年的「青川樓」又開起來了。

  三老漢說張百順的菜沒一樣做得地道,以前他爹的肘子之所以做得好,是青木川的豬長得好。那時候青木川的豬是用泔水餵養的,豬們年少的時候滿山跑著長架子,肉都是鍛煉出來的好肉,肥是肥,瘦是瘦,不似現在,專業化養豬,喂的是滿含著激素的飼料,把那些豬弄得一身虛肉,幾個月就出欄,吃在嘴裡腥臊味無比,滿嘴飼料味兒。

  鄭培然說,那不是吃肉,是在吃飼料,豬吃了不發情光長膘,人吃了陽痿長惡性腫瘤。

  李天河趕緊把話題往回拉,不管鐘一山在青木川找得著還是找不著楊貴妃,這個肘子都不能再叫「紅燒肘子」,得叫「貴妃肘子」,「青川樓」的「貴妃肘子」將成為青木川旅遊文化產業開發的一部分。

  許忠德在一邊嘀咕說「貴妃肘子」讓人會想到楊玉環的胖胳膊,王曉妮說胖胳膊太籠統,準確點兒說,肘子應該是手腕以上,肘關節以下。張賓說是手腕部分,三老漢說,手腕不是肘子,是豬蹄!

  馮小羽吃了一口新命名的「貴妃肘子」,不過如此,便有些失望。張百順解釋說,現在的作料大不如前了,盡是假貨,從外頭買來的豬肉,一燉半鍋騷湯。張百順一想不對勁兒,趕緊改口說,今天來的是貴客,當然,得用本地家養土豬招待,不能用流水線上下來的。

  張保國說張百順的嘴得裝上個把門的,將來遊客進山,不能由著他胡說。張賓說,根本就不能讓他和客人見面,在城裡的飯店,哪兒見過穿圍裙的大師傅滿堂跑的……

  山鄉的酒讓人不知深淺。散席時,馮小羽和鐘一山都喝得有些頭重腳輕,大家在飯鋪門口告別,鐘一山的目的很直接,就是太真坪。李鎮長讓張賓明天做鐘一山的嚮導,張賓說明天他領著從日本回來的進村,擱過去百分之百是漢奸,現在卻成了嚮導,這事怎麼想也有點兒想不透徹。李天河說,想不透徹回家接著想,任務是交給你了,必須完成。走兩步回過頭大聲說,鐘先生是中國人!

  鐘一山的特點是一喝過量便將中國話全部忘光,他跟大賢們告別,說「おやすみなさい(晚安!)」大賢們懵懵懂懂反應不過來,倒是許忠德回了他一句「Goodnight!」

  魏漱孝們都跟著說Goodnight。

  青木川的老農民會說「Good night.」馮小羽想大概是她喝暈了。

  第二章

  1

  人往往有這樣的時候,心裡老被一個意念左右,下意識地走進死胡同,不能自拔。在醫學上,叫精神強迫綜合症,是種輕微的精神障礙。比如明明鎖了門,卻老懷疑沒有鎖,十裡八裡地趕回去看一眼才放心。比如嘴裡經常下意識哼一句歌詞,這句詞老往外冒,而且冒得毫無來由,讓人惱火得不行。其實就是精神緊張,一種神經質的表現,或多或少誰都有點兒,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餐食人間煙火,各類壓力和煩惱就會無聲地浸入人的心田,不為人的意志所左右。

  現在馮明嘴裡哼的是「文革」流行歌曲《洗衣歌》,一群藏族姑娘在河邊邊跳邊唱,歌頌親人解放軍,詞大部分忘了,翻來覆去也就這麼兩句:

  感謝你們砸爛了鐵鎖鏈,

  人民翻身當家做主人。

  「砸爛了鐵鎖鏈」,從起床就哼哼,整整一個早晨,一直浸泡在「砸爛」之中。馮明性情冷峻,在文藝上沒有什麼特長,唱歌跑調,有時唱得跑不回來,別人笑疼了肚子自己還渾然不覺。所以,馮明從來不唱卡拉OK,那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顯示自己的短處,是得不償失之舉!林嵐倒是有副好嗓子,歌唱得好,小戲編得更好,什麼故事到她手裡,捏咕捏咕馬上就能上臺演出……林嵐那個宣傳隊在青木川演過不少自編的小歌劇《青女擁軍》《一架犁》《劉小豬翻身》《雇農歎十二月》等等。那時候的青木川,因有了宣傳隊和青木川中學的學生劇團,日日有歌唱,月月有戲演,宣傳工作是地區的先進。

  「砸爛鐵鎖鏈」唱了幾十遍,還是不能止住。

  昨天他住在青女家,睡得很不踏實,馮小羽們吃酒回來,他還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上了七八次廁所,每回都覺得尿不乾淨,躺下沒一會兒,又憋得慌。後半夜,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聽著房檐滴水聲,更覺得膀胱脹滿,折騰到雞叫頭遍,才迷迷糊糊睡去,一覺醒來,東方日已紅。青女家寬大的席夢思床和安靜的環境在青木川是首屈一指的。三層小樓,高大的落地窗,寬展的陽臺,建築頗具現代意識,二十四小時的熱水是因為主人燒了個小鍋爐,青女的女兒女婿是鎮醫院的大夫,在講究衛生方面永遠是超前的。為馮明的到來,鎮領導們開了個會議,決定將他們安置在青女家住,他們這行人,有首長,有學者、作家,在招待方面不能馬虎。主要接待工作由張保國負責,從鎮財政有限的資金裡撥出首長們在青木川的所用,原則一定要首長在青木川吃好、住好、轉好,不能留下遺憾。馮明在青女家的一切開銷,包括洗澡都是鎮上給撥了錢的,現在沒有白吃白喝在誰家一住幾天的道理,這些是屬￿鎮政府和青女家的交易。馮明本人並不知曉,馮明只是沉浸在革命友誼當中。

  昨天晚上,青女特意為馮明燒了一池子熱水,馮教導有愛洗澡的習慣,這點不用幹部們交代,她早就知道。那時候教導員住在文昌宮,日日要在她家屋後的滴水泉洗澡,一邊洗還要一邊跑著調地唱:

  三頭黃牛,一呀麼一匹馬,

  不由得我趕車的人兒笑呀麼笑哈哈。

  往年,這個車呀,咱窮人哪配用,

  今年咿呀嗨,

  大軲轆車呀,軲轆軲轆轉哪,

  大軲轆車呀,軲轆軲轆轉哪,

  轉呀,轉呀,喔!駕!

  轉回咱們的家……

  這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很著名的一支翻身歌曲,當年青木川的男女老少都會唱,是林嵐給大家教的。每逢開會,林嵐都要指揮大夥唱「三頭黃牛」,陝南人用當地土話唱「大軲轆車」,常常咬不清字,一唱到這兒就軲轆軲轆地轉亂了。那時候青木川的農民很不理解,怎的一下就能分三頭牛一匹馬,還有大軲轆車,地主得有多大的家當呀!在當地人眼裡,魏老爺就已經闊得沒了邊了,大夥分魏老爺的田地浮財,田是家家都分到了,手使東西也分到了,有用的沒用的,各家都堆了不少。魏老爺有錢,大院子裡金庫、煙庫、武器庫、瓷器庫、海鮮庫、糧食庫、綢緞庫……使用穿戴應有盡有,幾輩子用不完。魏老爺家一捆捆四大銀行的鈔票全發了黴,庫裡的海參、燕窩都長滿了綠毛……魏老爺那麼大的家當,解放軍一來,還不是嘩啦啦垮了!那個能給農民一下分三頭黃牛一匹馬的地主想必比魏老爺還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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