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鎮長李天河在飯鋪門口迎接,飯鋪門口吊了個大燈,光線直照「青川樓」幾個字,臺階上鋪著猩紅的塑料毯子,裡面放著熱鬧的搖滾。一台柴油發電機,嘟嘟嘟,崩豆似的在吼。鐘一山見狀,低聲說,完了,完了,楊貴妃變成了安祿山,胡兒子進了青木川……

  李天河跟馮小羽們熱烈握手,挑起塑料門簾把他們往屋裡讓,李天河穿件灰夾克,一張稚氣未退的娃娃臉,兩片薄薄的唇,唇上細細的絨毛大概還沒經過刮胡刀的洗禮,說是鎮長倒更像個高中生。馮小羽想,這個鎮長在幹部會上講話不知會是什麼模樣,跟張保國比,可是嫩多了。

  飯鋪的廳堂裡,一桌飯菜熱騰騰地擺著了。桌邊圍著幾個老漢,還夾雜著一個女青年,老漢們見馮小羽進來,惶惶地站起來,把主座讓出來,不住地朝門外張望。女青年卻是沒站,(奇.書.網-整.理.提.供)朝馮小羽點點頭,「哈」一聲算是打了招呼。三老漢問馮教導怎沒來,張保國說首長身體不好,到住處去歇了,大家顯得有些失望。馮小羽說了父親在松樹嶺的情況,大家說要這樣明天再見也好,首長的健康是第一位的。張保國向馮小羽介紹說今天來赴宴的有許忠德、魏漱孝、鄭培然、三老漢,都是青木川鎮上的老人,人稱青木川四大賢人,有關這一地區的歷史,上下千年,沒有他們不知道的。坐在馮小羽旁邊的女青年提醒張保國說,還有我呢!

  張保國說,對,還有王曉妮老師,王老師是大城市來的志願者,大學畢業,支援山區教育,來了有三個月了吧?

  王曉妮說,三個月零七天。

  張保國給大家介紹馮小羽和鐘一山,鐘一山站起來給大賢們鞠躬,大賢們有的點頭,有的拱手,一個個都很矜持。

  沒說什麼客氣話就開席,主要是大賢們跟來客沒什麼共同語言,聽說鐘一山又是個「海龜」,就顯得更拘謹,生怕說錯了,說多了。倒顯得王曉妮的話最多,非讓鐘一山回答日本新幹線一鐘頭跑多少裡,是北京大還是東京大,日本首相安倍是不是唐朝和尚阿倍仲麻呂後代,日本人在釣魚島上設了什麼標誌,日本政府為什麼不認錯。問題越問越多,大賢們越坐越木然,根本插不上嘴。

  李天河一個眼色,張保國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馮明,大賢們問了首長最近的情況,馮小羽說父親離休了,沒閑著,開始動筆寫些個回憶錄什麼的,也在攻研書法,學的是黃庭堅的行書,主要是喜愛黃庭堅書法中的英氣和舒朗,參加了一屆展出,頗得好評。問首長夫人姓字名誰,做何工作,說姓夏名飛羽,在工會工作,五年前去世了。魏漱孝說馮明的條件好,後娶的這位夏姓夫人一定能幹漂亮。馮小羽說她父親只娶過她母親一個人,沒有什麼先後。魏漱孝說他把林嵐當成第一個了,雖然沒結婚,但青木川人都認定林嵐就是首長的夫人,問馮小羽知不知道林嵐這個人,馮小羽說知道,是在青木川地區犧牲了的女英雄,她爸爸當年的戰友,可惜沒有照片留下來。大家就爭著給馮小羽描繪林嵐的模樣,你一言他一語,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鐘一山問林嵐有沒有楊貴妃漂亮,眾人說沒見過楊貴妃,不好比較,他們一致認為,林嵐是大家見過的女子當中最美的,魏老爺的老婆大趙小趙就已經美得讓人無法形容了,這個林嵐比兩個趙還美。鄭培然說她們完全是兩種氣質,扯不到一塊兒去。

  李天河端起酒杯讓大家喝酒,說改日再談論閨秀美人和女英雄的問題,大家也跟著端起杯來。張保國覺察出,大賢們是有意在馮小羽跟前大談林嵐,他們故意地張揚,故意地毫無避諱、毫無遮攔地談論馮明的昔日情人,無疑是想給首長一個難堪,給他的女兒一個下馬威。這其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是為死了五十年的女子責難首長事後的「無情」還是對首長以後飛黃騰達,高高在上的憤懣,都說不清楚。馮小羽一說到她父親生活的幸福,大賢們便議論林嵐身後的淒涼寂寞,談論她的諸多事蹟和出色的美麗,以致讓張保國不解,林嵐在青木川的知者已不多,幾十年來極少進入過人們的關注,何以今日在歡迎馮家人的飯桌上成了談論中心。

  李天河早就看透了大賢們的心勁兒,他不動聲色地把目標對準鐘一山,給他往碗裡夾菜。鐘一山對別人往自家碗裡不住地添菜這種形式已經很不習慣,在日本吃飯都是一人一份,各吃各的,不打亂仗,沒有把筷子伸到別人碗裡的規矩。在北京等大城市,縱然是大家共挑一盤菜,也有很強的自主性,誰也不代替誰。山裡的吃法仍是這樣,一切由主家操縱,各樣的菜肴愛吃不愛吃,盡往跟前堆就是了。很快,鐘一山就不拒絕這樣的吃法了,因為桌上內容多是他沒見過的當地土產,菜是山野菜,肉是土臘肉,魚是河裡網的麥穗魚,酒是自釀的包穀燒,這些於他都是新奇,每吃一樣他都要驚呼「大自然的饋贈」,沒心沒肺地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奪了過去。於是一桌人在李天河帶領下,給遠道客人先是敬酒,後是傳杯,每位大賢嘴裡都有一套勸酒的套話,角度新穎,絕不重樣,氣氛立刻活躍起來。到這時,馮小羽才窺出鎮長的能量和水平,絕非一日之功。鐘一山初時還拿著勁兒,幾圈輪過開始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嘴裡揣著肥肉片子不停地說,說在燈光下,美酒中,他仿佛來到了唐朝,幽怨哀婉的楊貴妃就徘徊于門外的月光下,把一桌人聽得後脊樑冒涼氣。大家便讚美他的鬍子漂亮,他說他的鬍子是仿照永泰公主墓壁畫樣式留的。大賢們誇他的歷史知識豐富,鐘一山便越發的豐富,賣弄地吟起了「莫笑農家臘酒渾」,後邊卻怎的也記不起來了。不想,許忠德老漢卻一口氣將詩接了下去: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鐘一山給許老漢鼓掌,說老漢是隱居于山野的文學家。許老漢說,啥子文學家喲,小時候在文昌宮跟著私塾先生學的幾句罷了。馮小羽知道,鄉間常有這樣的大學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趙匡胤哪年哪月黃袍加身,薩達姆幾月幾號被逮捕都記得一清二楚,眼前的許老漢大概屬￿這類人。

  馮小羽問許忠德青木川土匪惡霸魏富堂的事。許忠德說,這事該問你父親,他比我們清楚。

  馮小羽說父親太傳統,父親那一套套革命理論常常讓人無法理解。許忠德說,我們比你父親還傳統,我們都能理解,你怎的就不能理解。

  兩人的話語有些接不上茬,有點兒尷尬。李天河指著老漢們說他們都是見過魏富堂的人,魏富堂的第六個老婆解苗子還在魏家的宅子裡住著,馮小羽要是有興趣,明天讓許忠德帶她去看,許老漢跟解苗子熟得很。許忠德立刻糾正鎮長說解苗子是第五位,不是第六,又說他來天有事,兒子從山外背來的山萸苗子得趕雨前栽上。

  李天河說,你甭拿苗子說事,你是咱鎮上的活歷史,作家來了,你不接待誰接待?你那幾棵樹,我明天讓四兔幫你兒子栽。

  許忠德說,兔崽子們靠不住。

  李天河說,你也不要推,鎮上給你發十塊錢導遊費,絕不會白白耽誤你的工夫,要緊的是你得帶著作家把各個點兒走到了,把該訪問的人訪問到了。

  許忠德說,還是讓她爸爸領她去吧,寫出個《青木川剿匪記》不是也很好,讓全國各地都來看咱們青木川的「土匪」,讓咱們靠土匪出大名。

  李天河說許老漢說的是氣話,不管怎麼的,這個任務是交給他了。許老漢說看歷史可以,看解苗子不去,解苗子是個人,不是個景點,回回來了人,都讓他領著去,彆扭得很!李天河說,解苗子已經成為了青木川歷史的一部分,誰能把她跟青木川、跟魏富堂分開?趁她還在,讓作家多瞭解一下情況,弄出個電影什麼的,讓全國人民都上咱們這兒來旅遊,這絕對不是壞事,到那時候鄉親們還用得著結伴出去打工?你老漢還用得著撅著屁股在地裡栽苗子,腰杆疼得讓兒子抬著上醫院?那時候你就成了咱青木川的活歷史,導遊總代理,拿著手機站在魏家大宅子前指揮小的們幹事就是了。

  許忠德說,別以為那是好事!

  馮小羽問解苗子有多大年紀了,李天河說八十七了,屬雞的,思維已經不太清晰。他跟縣上建議了幾回,讓上邊儘快派人來挖掘歷史資料,再過些日子怕就趕不上趟了,可是上邊一直沒派人來。現在人們對經濟比較感興趣,對文化歷史的重要性認識還不到位。

  張賓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插進了飯桌,說解苗子是大家閨秀,大美人。

  許忠德說,美啥呀,牙都沒了的。

  張賓說,周圍十裡八鄉你去找,哪個八十的婆婆比得上她漂亮?

  王曉妮也說解苗子漂亮,頭髮天生是卷的,皮膚很白皙,像達?芬奇著名的油畫《帶嬰孩的聖母》。同沒見過楊貴妃一樣,誰也沒見過聖母,王曉妮強調說,解苗子的血統絕對不正宗,她的來路太值得研究。魏漱孝說王曉妮沒種過莊稼,種過莊稼的人都知道,一片麥地,齊刷刷的麥穗中鑽出一兩棵高挑長芒的燕麥都是正常,麥子尚且如此,何況是人。正說著,許忠德的兒子進來了,就是馮小羽在汽車上見過的漢子,原來兒子見父親這麼晚不歸,給父親送來了棉大衣和手電。鐘一山為許家兒子的孝順感動,說現在在城裡,大概再不會有任何一個兒子深夜為外出的父親送衣裳、送燈了,這樣孝順的兒子他竟然在楊貴妃走過的道路上碰到了,太讓人感動了。他給許家兒子敬酒,那兒子不敢接。鐘一山就看許忠德。許忠德說,犬子無能。又對兒子說,喝一杯,回家去吧!

  兒子雙手接過鐘一山的酒杯,恭恭敬敬滿飲一杯,走出門去。

  馮小羽覺著這兒子在他父親面前和白天見的如同兩個人,偷偷觀察許忠德,才發現,飯桌上,許忠德滴酒不沾,對滿桌豐盛菜肴也是點點而已,談吐言語、舉止做派透出了一種見識過世面的矜持。她問許忠德怎麼不喝酒,老漢說從年輕時就不喝,因為司令不允許喝。問是哪個司令,說是魏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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