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馮小羽說,您不懂得女人!豈止死人,我們連古人的醋都吃!

  鐘一山背著背包尋尋覓覓也上來了,站在高處深深地吸了口氣說山頂上楊貴妃的氣味越發濃重了。馮小羽說鐘一山是狗,考察古跡用鼻子嗅。馮明說,歷史有時候是要靠鼻子嗅的,不知什麼時候時光就悄悄把過去的味道傳送過來了。

  馮小羽說這話太浪漫,不像她爸爸說的。

  馮明緩過勁兒來開始慢慢往下走,穿過石門棧道,過了鐵索橋,道路平整舒緩,沒費什麼力氣。鐘一山邊走邊在路邊石壁上尋找摩崖石刻,看到有「王道蕩蕩,王道平平,永垂萬吉」幾個字,非說是唐代遺留。馮小羽說明明後頭有「道光十二年十月二十,保寧府人」的落款,怎說是唐代。鐘一山說是道光年重修,不是開鑿。馮小羽不再與他爭辯,就這樣走走停停,走進青木川鎮時天已經黑盡,過河時鐘一山又掉進溪水裡,渾身弄得精濕。張保國和文化幹事張賓打著燈籠站在路口等著,見了他們,遠遠地喊,是作家首長嗎?

  馮小羽說是,他們就匆匆地趕過來,那燈一晃一晃的,照出了路上一團柔柔的橘紅。鐘一山倏地停住腳步,呆呆地看著漸漸走近的燈籠,嘴裡喃喃地說,天寶、天寶……

  張保國過來,鐘一山的眼睛還是直的,還沒有從唐朝天寶年間回來。

  張保國說,今天電業局檢修線路,鎮上停電,黑燈瞎火的,沒摸著手電,把孩子正月十五玩的燈籠挑出來了,站在這兒給個亮兒,怕你們過了河摸不著進鎮的道兒。說著,吹熄了燈,周圍立即一團漆黑。天上有星光,隱隱閃爍,馮小羽許久才看出,山是黑的,水是亮的,路是灰的,幽幽的石板在腳下延伸。鐘一山緩過神來,跟張保國握手。

  張賓說,這個日本人還會說中國話?

  馮小羽說,哪兒是日本人,他是地道「中國製造」,在日本呆得時間長了,愛知大學博士,今年才回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馮明站在旁邊一直不說話。張保國到底是在基層幹慣了的,走過來拉住馮明的手說,不用介紹我也知道您是誰,我們盼望您好久了,您真的早該回來看看,看看您戰鬥過的青木川的變化,檢查督促一下我們的工作……青木川的人民想念您哪!

  一句「青木川人民想念您」,說得差點兒讓馮明掉下眼淚來,他的嗓子熱辣辣的,啞啞地說,我也想青木川啊!

  張保國問馮明一路可還順利,馮明說還好,修了索橋,不用下山谷了,省了不少路。張保國說來年還要修鋼筋水泥的橋呢,不過那是新開的路,老路就廢棄不用了。馮明說,你是張文鶴的兒子?

  張保國驚奇地說,首長是怎麼猜出來的?您在這兒鬧革命的時候還沒有我呢。

  馮明說,你說話的聲音跟你老子一模一樣,臉龐也像。我那老夥計張文鶴還硬朗著吧?

  張保國說他父親二十多年前就故去了,癌症。

  馮明說,可惜了,你父親年紀不大,比我還小三歲。他是個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是青木川發展的第一批共產黨員,身體結實得像頭牛,工作的精神也像頭牛。

  本來馮明想說張保國的父親是青木川發展的第一批黨員,話一出口,又在黨員前頭加上了「共產」兩個字,以前填表在政治面貌一欄寫上「黨員」,不用說,准是「共產黨員」,沒有疑義的。現在不行了,現在太寬泛,什麼党的黨員啊?會造成誤會,張保國又是管政協的,他得強調一下,張文鶴是共產黨,不是民進、民盟一類的民主黨派,他和張保國的爸爸當年是一個戰壕的戰友,不是一般關係。問到張文鶴最後時的情景,張保國說他父親去世的時候頭腦很清醒,也沒受什麼大罪,躺在自家床上很安詳地過去了,他謝謝首長還能記得他的父親。馮明有些傷感地說,改天一定到老戰友的墳上去看看。

  張賓明白,政協主席在首長跟前沒說實話,什麼「安詳」,什麼「沒受罪」,張保國的父親死時被疾病折磨得已經脫了人形,連口水也咽不下去,小鎮上沒有止疼的針藥,張文鶴疼了就喊,喊聲半個鎮都能聽見。張文鶴查出病時還不太嚴重,張保國陪著父親跋山涉水從青木川到大城市看病,想的是大地方比小鄉鎮有辦法,也說不定有奇跡發生。鄉下人進城從來都是投親靠友,他們自然找的是馮明。父子倆走的時候鎮上的人都來送,說這也是張家幾代人忠厚傳家積的陰德,慶倖張文鶴在上頭還有個當大官的戰友。張文鶴很自豪地說,什麼叫戰友啊,關鍵時候使得上勁兒才叫戰友,我張文鶴跟著馮明出生入死,鞍前馬後,死心塌地地幹,我們是有著牢不可破的友誼的,馮教導走時留下話說:有什麼事儘管去找他!馮教導是一個講情義的人!

  農民都知道,作為領導,「有事儘管來找」這樣的話是不會輕易給誰說的,給誰說了就說明關係已經鐵到了無可分隔的份兒上,就承擔了責任,承擔了義務,跟松樹嶺上那些釘了鐵牌子的樹一樣,是上了保險的。張文鶴深知這句承諾的分量,為了這句承諾,張文鶴幾十年沒上門找過馮明,幾十年沒張嘴,就是「文革」把他定成「投機分子」,上縣遊街,打折了骨頭他也挺著,不去給老戰友添麻煩。現在,在生命受到威脅,自己已無力回天的情況下去尋找老戰友,老戰友自然會給予關照,至少會介紹個像樣的大夫吧。

  爺兒倆滿懷希望地走了,走的時候還帶了青木川的土雞、香菇、茶葉什麼的,知道戰友對這些東西看不上眼,還是得帶,禮輕情意重,山裡人這點兒規矩還是懂的。可走了一個禮拜,就回來了,鎮上人問病治得怎樣,說是老樣子,問見到「戰友」沒有,說是首長很忙,不願給首長添麻煩。山裡人不傻,他們知道張家父子上省城其實是白跑一趟,如果他們還知道這對父子進城連「戰友」的門也沒沾上就被人給擋回來了,知道父子倆在戰友的大門口近乎要下跪地苦苦哀求和在火車站身無分文的一籌莫展,知道張保國和他病重的父親是通過收容渠道被遣送回青木川的,一定要狠狠地罵了。但是,張家父子對這些守口如瓶,一趟遠行,他們知道了什麼是侯門似海,知道了什麼是高低貴賤,儘管他們臉上很平靜,那痛是痛到心裡的,所謂「戰友」啊,即興說說而已,萬萬不可當真的,分不清應酬和搪塞,把客氣當義務,實在是傻得可以。山裡人一根筋,缺少場面上人情世故的點撥,他們是土豹子,低賤的土豹子永遠不要奢望走進城市,走進不屬￿自己的範疇。在這一點,他們不如魏富堂,人家魏老爺在幾十年前就看懂了這一層,魏老爺一輩子坐守青木川,把外頭的東西朝裡頭引,自己絕不出去,外頭的世界很精彩,外頭的世界同樣也很無奈。經這一通折騰,張文鶴躺下了,再也沒起來,他是受不了這份寒磣,臉面上下不來。老了老了,到城裡去丟人現眼,非但沒見著「戰友」,還讓那些不認識的人當著面指指點點,特別是在城裡的收容所,他們對他就像犯人,辱駡吆喝,全不聽他和兒子的解釋,不在乎他的年紀和身份。再怎麼說他也是早期參加革命的農村幹部,在那些人的眼裡,他是個又窮又髒的老盲流,是個在車站椅子上躺著的流浪漢。張文鶴咽氣的時候囑咐兒子:老實種田,不要求人,更不要做官,除非萬不得已,不要走出青木川。張保國含著眼淚答應了他父親,但是父親死後他還是做了官,沒聽他老子的話。張保國不當官不行,張保國不當官沒有出路。但是當了官的張保國卻是沒出青木川,以他的資歷,到縣上當個局長什麼的綽綽有餘,但他不,他願意在青木川當個不拿實事的政協主席,守著自家的小樓,守著老婆、孫子和小黃狗……

  這些事張保國當然不能在馮明面前訴說,首長就是首長,草民就是草民,首長沖你微笑,拍拍你的肩膀那是親民。但是你得牢牢記住,無論首長怎麼拍你,你千萬不能拍首長的肩膀。拍了,你就是傻屄。

  父親到死才明白的事,張保國早早就明白了,現在的張保國對於官場的進退分寸拿捏得準確而遊刃有餘。

  鎮長李天河派人來叫了,說那邊酒筵擺好了,讓趕快過去。馮明說他不想吃酒,他想早點兒休息。張保國說,那怎行,首長知道青木川的規矩,下馬酒是一定要喝的,再說,鎮上首長的故舊們從下午就在等著了,總不能讓大家失望吧。

  張保國這一說,馮明立刻聽出是禮節客套,更堅定了不吃酒的決心。馮小羽說父親身體不好,在山頂上心臟還出了毛病,在飯桌上見了過去老人兒,難免激動,不如今天晚上讓父親好好歇歇,明天再和大夥見面,下馬的酒飯由她和鐘一山去應酬。張保國果然沒再堅持,說也行,就讓張賓領著馮明先到青女家歇息,特別囑咐說讓青女煮碗豆漿稀飯給馮明,洗澡水要燒得熱熱的。

  張賓攙著馮明往新街那邊走了,這邊鐘一山堅持要張保國把燈籠再點起來,張保國不知鐘一山怎麼想的,只好點了,提著燈走在前頭,一盞帶穗的小紅燈籠引導著三個人在石板路上穿行,走過雕著花的扇扇木窗,排排木門,窗內映出黃色的光,門後飄出淡淡的炊煙。鐘一山跟在燈後,鵝行鴨步,竟走出了天寶年太監的風采,回身對馮小羽說,你就是楊貴妃,楊貴妃走進青木川就是這個樣子。

  馮小羽朝他呸了一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