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松樹嶺是秦嶺大樑南部的一個山頭,海拔接近2700米,灌木竹林被落葉松的針葉林替代,這裡那裡,裸露出一塊塊大石頭,是第四紀冰川的遺跡。松樹嶺上的樹都不大,沒有人的手腕粗,但很齊整,左右成行,哨兵般站立,是這幾年實行天然林保護工程,新種的。馮明的記憶中,這裡應該是一片原始森林,樹木粗壯高大,數人難以合攏,有的上面還釘了鐵牌子,是明朝建紫禁城,為京城皇家選定的上好材料,只等上峰命令,便行砍伐。漢人皇上倒了又換了滿人皇上,這些樹還站在山巔等待召喚,平民百姓無人敢問津,樹就掛了免死牌般肆無忌憚地長,黑壓壓地佇立在山頂。路人行到此處,山風吟沉,樹影搖曳,多快快通過,不敢長期停留,林幽山險,伏蟒易生,是奸匪出沒之地,也是兵家小心防範的所在。

  現在,五十年前的景致已然不再,光禿的山頂樹木矮小,陽光燦爛,那些驚心動魄,那些盜匪窮兵都成了遠年故事,再難尋覓,連戒備的感覺也找不到了。馮明有些失望,他知道,到青木川以後失望的事情還會有很多,他必須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隨時接受記憶和現實的挑戰。他朝青木川方向望,發現姓許的漢子和紅頭髮早已穿過石門走得遠了,紅頭髮的頭髮在山道上時隱時現,火焰一樣跳躍,山鬼一樣飄逸,讓人生出許多虛幻。

  群山在腳下奔湧,遠處有嵐氣在蒸騰,馮明坐在石頭上,從近處往天邊數那一層層的山巒,數來數去,竟有九層,可見這山是深得很了。風兒送來暖意,送來松木的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氣,還是五十年前的味道……

  ……林嵐從山路上快步走來,退色了的黃軍裝,齊耳的短髮,英姿颯爽,朝氣蓬勃,胸口戴著的大紅花紅得晃眼。那把裝在布套子裡的二胡,斜挎在肩上,隨著她的身體一晃一晃。林嵐笑著,看得出她很快樂,她的心情就像她的臉色一樣明媚,在下午的陽光下爽朗而清澈。林嵐越走越近,馮明激動地從石頭上站起來,迎著林嵐走過去,五十年了,他盼的就是這一天,五十年,他們隔山隔水地思念著,那思念烘烤得他的靈魂時時處於不安之中。他知道,必須到青木川,他才能見到林嵐,林嵐是絕不會走出這道山嶺的。如今,才邁進青木川的地界林嵐就來接他了,林嵐想念他就如同他想念林嵐,可見,他們的心氣兒從來沒有間斷過。近了,近了,林嵐朝他跑來,不,林嵐不是在跑,林嵐在飄,林嵐的雙腳是虛幻的,並沒有挨到地面的青草,不管是跑還是飄,總是向他而來。近了,近了……

  ……怎麼,林嵐的軍裝已經糟朽,臉色也變得如死灰般蒼白,胸前豔麗的花洇成一片,分明是汩汩的鮮血……她沖他而來,他向她伸出手臂,她卻沒有停下腳步,在擦肩而過的刹那,他嗅到了血的味道,看到了林嵐那飄散的目光正注視著遙遠的天邊。

  他輕輕地喊了一聲:林嵐!

  林嵐如同節日夜空銀色的禮花,在陽光下迸散,頃刻間變做無數閃爍的星星,發出金屬般的撞擊聲響。馮明力圖抓住那些星星,抓在手裡的是空空的風。

  山谷無言,群山寂靜。

  風在嗚嗚吟唱,太陽在光輝照耀。

  向四方尋找,周圍空空蕩蕩。前頭的漢子和紅頭髮已不知去向,後頭的鐘一山和馮小羽還不見蹤影,馮明感到一種從內向外的虛脫,這種虛脫是從後脊樑骨開始的,先是發酸,後來發飄,繼而擴散到全身,讓他的身體升騰起來,飄飄忽忽,沒有著落。他仿佛又看到了林嵐,林嵐站在山谷上的嵐氣中,向他揮手。

  他們是在這兒分手的。

  他記得很清楚,他現在坐的石頭旁邊,那時有棵大松樹,樹幹猙獰若盤龍,茂盛如巨傘,遠望則如同一隻淩空欲飛的鷹。那天,他要到縣裡彙報工作,林嵐要到廣坪鎮組織群眾開會,他們在松樹下分手,馮明要沿著官道下山向東,過回龍驛去縣城,林嵐要順著小路往北,再走十裡到廣坪。馮明的警衛員小趙拉著馬知趣地到前面等待了,來接林嵐的廣坪鄉鄉長曹紅蕭和武工隊的同志們也緊走兩步拐上了通往廣坪的小路,松樹嶺上就剩下馮明和林嵐。兩人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要說什麼,都沒有說,走到了大松樹底下,必須要分手了。馮明停了下來,林嵐也停了下來,兩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很快又分開了。馮明很做作地咳了一聲,將手裡的馬鞭彎成一個圓,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和不安。年輕的教導員從什麼時候喜歡上了林嵐是件說不清楚的事。參加革命以來,馮明一直在部隊,走南闖北,幾乎沒和女同志打過交道,也極少考慮男女之間的事情。這次到青木川和林嵐接觸,純粹是偶然,也就是這偶然,讓馮明的心裡裝下了另一個人,一個快樂美麗的女孩子,有事沒事地總要想起她,想起她無拘無束的笑,想起她悠揚動人的歌,想起她明亮閃爍的眸子,甚至想起她衣服上散發出的皂角氣味。其實林嵐就在他的對面,隨時可以見的,不知怎的還是想。對這一變化看得最清楚的是劉志飛,劉志飛老婆在河南,有兩個兒子。劉志飛說,馮明這副樣子,絕對是愛情在作怪,他是過來人,看得出姑娘眼神裡的內容。劉志飛幫馮明出主意,說不要等青木川的工作結束,就趕緊明確和林嵐的關係,這樣的好姑娘稍稍手一松就成了別人的老婆,部隊裡等著結婚的幹部有的是,總之得抓緊。馮明在談戀愛上是一片空白,他不知兩人之間的這層窗戶紙該怎樣捅破,拉住人家直接說,「給我當老婆吧」,也未嘗不可,可總是缺少鋪墊,缺少浪漫,人家畢竟是學生出身,講的是情致,就是到老了回憶起最初這一幕來,也要回味無窮,直奔主題地「當老婆」,怕是唐突。劉志飛出主意說,先拍拍她的肩,再拉拉她的手,瞅准機會就親親她的口。這種事情,女的比男的更知道該怎麼辦,到時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簡單極了。

  松樹嶺上,濃密的樹陰下,馮明和林嵐面對面地站立著,天氣並不熱,馮明的汗也出來了。他看到林嵐的手,那雙手無所適從地翻弄著衣襟,不由得想拉過來拿在手裡握著,但是他覺得不合適,他突然感到劉志飛教的戀愛招數並不管用,很沒有水平。

  明顯地,林嵐在等著他說些什麼,那雙眸子閃閃發亮,帶有鼓勵成分。馮明克制著心的狂跳,告訴林嵐縣上的會議只是一天,如若沒什麼耽擱,他後天下午就能回到青木川。連馮明自己也奇怪,在這激情難耐的時刻,他的語調竟然會如此平靜,所談的話語竟然如此離「題」萬里。

  林嵐竟然也是公事公辦,說她後天也從廣坪回來,要是回來得早,就在這兒等他。

  本應是很平常的離別,那一刻馮明的心情卻有些沉重,一瞬間他在林嵐的眼光中讀出了期待、愛慕、無奈、留戀……一種離別的愁悶極不合時宜地在松樹嶺上生成,使他竟然有些兒女情長,向林嵐伸過手去。沒容他想什麼,林嵐將他的手一把抓住,想是臨別的一握,卻不,林嵐將他的手拿到唇邊,用尖利的牙齒在他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咬著,竟咬出血了。

  林嵐問,疼嗎?

  他笑笑說,不疼。

  林嵐說,你的手不疼,可是我的心疼。

  林嵐那樣做,說那樣的話,其實是命運的一種警示,他不明白,她當然也不明白。他只是想劉志飛的話,果真的,這種事情女的比男的更知道該怎麼辦。倘若他知道以後發生的事,那天他一定給林嵐一個漫長深沉的吻,漫長得充盈彼此的一生,那才叫刻骨銘心。不止是吻,他應該阻止林嵐的前往,假若林嵐他們改變了主意,歷史將是另一種寫法。可惜,當時他既沒有給林嵐一個吻,也沒有阻止她的行動,他和她就那麼分手了,輕而易舉地分手了,在那棵險惡的松樹下……林嵐是看著他走的,他轉過山頭看見她還向他揮手,樣子安詳自在,就像站在自家的門口,那棵松樹,的確像一隻張開翅膀的鷹……

  手上被林嵐咬過的地方絲絲拉拉地疼,疼到心裡。

  馮小羽趕上來,看到父親的臉色已經不大對頭,渾身虛汗,軟弱無力,問哪裡不舒服,只說是手疼。馮小羽讓父親趕緊吃了藥,招呼著在石頭旁躺下。

  馮明說沒事,是剛才走得有點兒猛了。

  馮小羽說,叫您不要逞能,偏不聽,瞧瞧,躺在山頂上了,這都是自找!

  馮明說,我看見你林阿姨了,她來接我啦!穿著黃軍裝,那軍裝舊了……五十多年了,還穿在身上……

  馮小羽說,大白天見鬼啦,您別嚇我,我可不是無神論者!

  馮明說,還那麼年輕漂亮……

  馮小羽說,這話要是早幾年讓我媽聽見,又該醋意大發了,我媽吃了一輩子林嵐阿姨的醋,一直到死,動輒便問我,是她的氣質好還是那個姓林的氣質好,好像我見過林嵐似的。

  馮明說,她這輩子吃死人的醋,沒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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