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紅頭髮就嘻嘻地笑,馮小羽問他笑什麼,紅頭髮說他想起了個段子,問是什麼段子,紅頭髮說有個老闆去嫖雞,問雞是不是處女,雞很難回答,說不是吧,自家還沒有結婚,說是吧,已經接過千百客了,只好含含糊糊說,處女算不上,算個副處吧。紅頭髮說完,自家先哈哈笑起來,等著大家也笑。

  漢子哼了一聲,對紅頭髮表示出了明顯的不屑,扭過臉去再不看他。馮小羽對這個老掉牙的粗俗段子也沒興趣,把話題往別處引,問漢子買的是什麼樹。漢子說是山外楊淩農科城新培育出的山萸苗子。馮小羽想,山萸肉鮮豔甜潤,是名貴中藥,卻沒料到山萸苗子竟這般醜陋,便問樹苗何時才能掛果,漢子說三年,馮小羽就想那三年是很遙遠的事情。

  停了一會兒,紅頭髮指著鐘一山說,那個照相的,他會不會是個特務?

  漢子回應說,你當特務比他當還合適。

  紅頭髮不理會漢子的揶揄,開始逗弄旁邊的狗,從兜裡摸出一塊幹饃,想給不給的,引得那狗使勁兒地搖尾巴,使勁兒地轉圈。大家都不說話,在臺階上坐著,等著霧散。

  馮明在小街上不緊不慢地轉悠,不到五十米的街,從這頭一眼望到那頭,沒有任何遮攔。

  回龍驛北面是高山,是秦嶺主峰,南面是河谷,河水湍急兇猛,聲如擂鼓,咆哮翻滾著向南流去。河床滿是巨石,岸邊長滿了細碎灌木,灌木上粘了紅、白塑料袋子和各樣垃圾,花花綠綠,汙人眼目。小賣部旁邊有個賣涼皮的攤子,陳舊的涼皮用玻璃罩子擋著,那些酸辣蒜水不知使用了幾天,面目已經渾濁不清。賣涼皮的女人一邊做買賣一邊哄孩子,孩子鼻子下面的鼻涕抹成了花蝴蝶,開襠的牛仔褲上滿是泥汙,腳上一邊是襪子,一邊是旅遊鞋……

  馮明過來跟賣涼皮的胖女人搭訕,女人見他沒有買的意思,問三句不回一句。後來馮明誇她的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將來一定有出息,她才有了點兒笑臉,問馮明從哪裡來。馮明說省城,女人說從省城來一定是美術家了。馮明問為什麼,女人說只有美術家才到這兒來,這兒景致好,能入畫。紅頭髮又湊過來插嘴,說馮明是個副處。女人樂了,說副處哪有坐公共車來的,凡是坐這趟車到回龍驛的,品級最大大不過幹事。馮明說女人很有眼光,女人說她每天在街上賣涼皮,誰是幹什麼的,一搭眼,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馮明讓女人猜他是幹什麼的,女人說馮明是退休獸醫,給豬看病的,其實就是個四處遊走的劁豬匠。馮明說女人猜得不錯,他還真是有這門手藝。馮明說回龍驛街面比以前寬了不少,以前人們張開胳膊就能把街道堵嚴,兩匹馬不能並排在街上走,石板的小路高低不平,簷下的流水能濺到對面屋裡,現在改變很大,都能走汽車了。女人說回龍驛從她嫁到這兒就這樣,沒有改變。問是哪年嫁過來的,說是五年前。馮明說他說的要早,至少是幾十年前了。女人說幾十年前那就是舊社會了,舊社會她是壓根沒見過的,就像沒見過皇上一樣。馮明問回龍驛有沒有發展規劃,女人說回龍驛發展不發展關她屁事,世事無論變得怎樣花哨,她照樣得賣涼皮,這裡照舊早晨是大霧,羚牛照舊會在人的胸口戳窟窿,改變不了的。馮明說回龍驛應該蓋幾棟正兒八經的房子,至少要蓋個有棚子的車站,有個能處理傷病的小醫院,往後到這兒來旅遊的人肯定不會少。女人說有什麼好遊的,來看這滿山的霧嗎?看這放屁能臭一條街的短巷子嗎?又說,頭頭們趕時髦,回龍驛巴掌大個地方還要修建廣場,說要種草,栽會放光的塑料樹,山上那麼多草,還非要在這兒種草,周圍那麼多樹,還要弄塑料的,吃飽了撐的呢,建了廣場還要塑雕像,紀念紅軍。馮明說紀念紅軍?不是解放軍嗎?女人說不是,前不久幾個人拿著圖樣來回龍驛比比畫畫,徵求意見,賣雜貨的老趙瞄了一眼那樣子,是紅軍,不是解放軍。

  馮明說,老趙怎知道那是紅軍不是解放軍?

  女人說,紅軍穿背心,戴八角帽,面黃肌瘦,這誰都知道的,電影上就是這麼演的。

  馮明說1935年紅25軍在程子華和徐海東帶領下,穿越秦嶺北上,是從華陽鎮、老縣城那邊走的,沒路過這裡,幹嗎在這兒建雕塑。賣涼皮的說紅軍、解放軍是一回事,老輩說在前頭穀裡打過一仗,紅軍在這兒被打得落花流水,她爺爺是親自參加了那場戰鬥的。馮明問她爺爺是哪邊的,她說是這邊的,那時候人的心很齊,上邊說打就拼了命地打,沒有人退縮。問上邊是誰,說是魏司令,說她家的爺爺在魏司令手下當排長,把快槍使得跟燒火棍一樣順手。馮明特別注意到了她用的是「這」,而不是「那」,在情感上保留著對紅軍對立面的認同,話說得就有點兒亂,立場顯得跟她那些醬油醋、辣子蒜水一樣混沌不清。

  鐘一山端著機子過來了,先瞄涼皮後瞄女人,最後定格在那張銀盤似的大臉上。鐘一山隔著攝像機問賣涼皮的知不知道楊玉環的事,胖女人眼睛翻了半天,問楊玉環是哪個村的,紅頭髮說楊玉環就是楊貴妃,唐朝宣統年的美女。鐘一山問女人姓什麼,家住哪裡,女人眯起眼睛很警惕地看著他,順手掂起了鍘涼皮的大鐵刀。馮小羽將鐘一山拉過來,鐘一山說他看那個賣涼皮的長得像楊貴妃,圓臉肥臀,好像是唐朝一脈單傳下來的。

  馮明說現在可以上路了。

  漢子說是的,可以走了。

  馮小羽抬頭看,一山的霧氣像被誰揪走了一樣,翻著滾著,急速向東北的山口撤退,將一抹青山推到眾人面前,金燦燦的太陽,高高掛在頭頂,好一個豔麗明朗的大晴天!馮明問漢子,回龍驛通青木川的小路還好不好走,漢子說,你怎的也知道這條路?

  馮明說,我怎的不知道?走過上百遍的。

  漢子說馮明一定是測繪隊老宋的部下,當年的老宋帶著一些人把周圍這山山嶺嶺都踏遍了。馮明說他也把周圍這山山嶺嶺都走遍了,他還在山上的松樹嶺蹲過幾個晚上,偏偏地他就不是老宋的部下。漢子說不是老宋部下是啥子,馮明說是解放軍。

  馮小羽擔心父親的年齡和身體,馮明說沒事,總共小半天的路程,現在太陽還在頭頂,慢慢地走,穿過石門棧道就到青木川了,年輕的時候他一天能打幾個來回,路上的每塊石頭他都熟悉。馮小羽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年齡不饒人啦!

  馮明說,你以為我是紙糊的嗎?我能圍著蓮湖公園轉三圈,不用歇腳。

  馮小羽說,年前是哪個犯心臟病住院來著?害得一家大小不得安生。

  漢子說青木川的老漢們八九十了,還走這條路呢,路就是讓人走的,去年在松樹嶺架了座索橋,往來的人再不用下溝上溝了,又近便了不少,半天的路一兩個小時就到了。漢子這一說,更堅定了馮明要走石門棧道的決心。馮小羽說還是沿著砂石公路走,舒緩平展,萬無一失。漢子說砂石路是給車走的,在山谷間盤來繞去,五個鐘頭也走不到青木川。鐘一山也要走小路,說小路就是過去的古路,他是來考察蜀道的,不是來考察砂石公路的。

  馮小羽不再堅持,跑到小賣部給青木川鎮打了電話,說了一行人走石門棧道的事,她得對父親的安全負責。父親一時衝動情有可原,她不能衝動,她得隨時保持著冷靜。

  跟著漢子,大家依次從涼皮攤子旁邊拐進竹林,一條小徑幽幽蕩開,石頭上有綠綠的苔蘚,陰濕溜滑,很不好走。漢子扛著樹苗在前頭走,速度很快,沒有十分鐘,就將馮小羽們遠遠地甩下一大截子。馮明走在漢子後面,很快也不見了蹤影,後面幾個年輕人個個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往上看,山峰環聳,磴路盤曲,一聲鳥鳴,啼出滿山的幽靜。馮小羽慌了,大聲地喊「爸」,滿山立刻響徹「爸」的回聲。聽到馮明在前面的回應,馮小羽才放下心來,讓父親悠著走,不要把勁兒使猛了。她奇怪父親哪兒來的這麼大勁頭,家裡那座小二樓,父親連樓梯也懶得上,成天跟家裡人商量安電梯,現在登起山來又不管不顧……想到這兒,馮小羽趕緊從背包裡找出速效救心丸,裝在上衣口袋裡,以備父親急用。

  道路變得陡峭,紅頭發熱得紅頭漲臉,索性坐在路邊的樹樁上不走,揪了片大樹葉子使勁地扇。鐘一山掏出放大鏡對著草叢裡的一塊石頭使勁看,他說那塊石頭是個路碑,上邊刻著「青木川界」幾個字。馮小羽卻怎麼也看不出來。鐘一山就一筆一筆地給她描,她看出很多筆劃是鐘一山在那兒想當然。末了,鐘一山煞有介事地說楊貴妃一定在這裡歇息過,因為他在石頭旁邊聽到了貴妃路過此地時的疲憊腳步和沉重歎息,嗅到了貴妃殘留在周圍的唐朝氣息……馮明在上頭招呼,說再不加緊走天就晚了,鐘一山磨磨蹭蹭不想動彈,還要沿著山道細細地搜索歷史遺跡,說不定能找到與楊貴妃相關的蛛絲馬跡。紅頭髮不願意跟著耗時間,歇夠了跳起來追那漢子去了。

  後頭的跟不上來,馮明只好在高處坐下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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