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林嵐是留在了青木川的,五十多年了,他沒有回來關照過她,並不是不惦記著她,是他不願意再觸動心裡這塊最軟弱的地方。戎馬半生,官場沉浮,他經歷得太多,改變得太多,可不變的只有這裡……青木川南坡一片青翠的竹林,一座簡單的墓碑,長眠著他的情人,黃土將他們隔開,死亡替林嵐保留住了青春,保留住了姣好的容貌。22歲,永不會增長的22歲,那是一個多麼鮮活、多麼美好的年齡,被動的停滯,被動的美好卻是那麼殘酷……如果她還活著,應該是個幸福的老祖母了……

  他問漢子知不知道林嵐這個名字,漢子說他沒聽說過林嵐,他聽說過林彪。

  纏黑帕的漢子再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風馬牛的回答讓馮明掃興。他知道,他們那轟轟烈烈的一頁被漫不經心地翻過去,如同牆上的掛曆,沒有誰還有興趣將那已經翻過去的再倒回來欣賞,翻過的畫頁再精彩,也是過去了。他不再是揮舞著手槍,指揮部隊穿越林莽的年輕教導員,不是在反霸動員會上叱吒風雲的工作隊長,現在他是青木川一個普通的、陌生的來訪者。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

  馮明輕輕地歎了口氣,這聲歎息只有他自己聽見。

  海拔越發的高了,車外白茫茫一片,雲氣一團又一團,在車周圍滾過來滾過去,連路也看不見了。馮小羽從包裡掏出電話簿,給青木川的張保國打手機,上周他們在縣上見過面,她說要陪國際蜀道研究會的鐘一山來考察古道,張保國很熱情地說歡迎山外人來青木川,特別歡迎國外的友人來這裡考察。馮小羽說鐘一山不是日本人,是在日本留學回來的學者。張保國說,那就是「海龜」了,深山小鎮,能力有限,必須借助外來力量才能搞開發,才能改善環境閉塞的狀態。湘西猛洞河一條不出名的小街,因為拍了電影《芙蓉鎮》而真成了芙蓉鎮,成了當地旅遊熱點,年收入的票子論斤稱。青木川是貨真價實的古鎮,人文環境、自然環境不比任何地方差,應該是很有發展餘地的!馮小羽感覺張保國可能把鐘一山來青木川的動機搞錯了,便說這個「海龜」不是投資的,是研究歷史的。張保國更熱情地說,研究歷史也歡迎,文化是一切經濟發展的奠基石,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第一要緊的就是文化!

  在汽車的顛簸中,手機撥了一遍又一遍,信號一片茫然。鄰座停止了哆嗦,饒有興致地看著馮小羽撥電話,馮小羽撥不通似乎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嘴角不動聲色地咧了咧,繼續開始他的哆嗦。馮小羽無可奈何地將電話收回去。

  在防備肥鵝進攻的同時,鐘一山仔細研究著手裡的地圖。在汽車的顛簸中,他艱難地沿著圖上那條纖細的紫色鄉鎮道路前進,他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圖上的紫線是斷的,而汽車竟然在繼續行進,也不明白,這條自魏晉時代就開闢出的道路,有多少與現代公路重複著。鐘一山研究的是蜀道,他在日本是研究奈良史的,與奈良相對的是中國盛唐天寶年,那時候兩國交往頻繁,親善和好,奈良的歷史中糅進了很多大唐的成分在其中。有一次他在考察日本山陽古道的時候來到了一個叫油穀町的小漁村,那裡竟然自稱是楊貴妃故里。油穀町有小廟叫「二尊院」,收藏有55世長老的記錄,那本藍布面,黃草紙,墨筆直行書寫的文字談到馬嵬坡處死楊貴妃是這樣說的:

  清晨,高力士將貴妃引至佛堂前,縊殺,將其屍橫陳車上,置於驛站院中。令六軍總領陳玄禮等人見之。大軍既發,唐玄宗隨軍赴蜀地而去。陳玄禮則觀貴妃氣息有所和緩,念及皇帝悲切,著人救之,後命下吏造空艫舟,置數月糧食於舟內,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天寶十五載七月,唐土玄宗皇帝愛妃楊玉環乘船漂泊到本地唐渡口,上岸後不久死去,裡人相寄,葬於廟後,憑弔者不絕。

  日本中學課本有白居易的《長恨歌》,日本人對楊貴妃來油谷町的結局深信不疑。他們認為,白居易創作《長恨歌》,昔日當事者還在,不少細節還詳細鮮活,有些話語不能直說,所以在詩歌裡埋下了一個又一個伏筆:「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山中綽約多仙子,其中一人字太真」、「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讓人遐想聯翩。在日本,有不少《長恨歌》迷,他們為楊貴妃的到來而歡欣鼓舞,為小小漁村有接納大唐貴妃的氣度而自豪。他們的油穀町實在是個了不起的油穀町,中國馬嵬坡的土丘是個空墳,海上的仙山是日本,太真仙子是楊貴妃,鈿合金釵是證據……

  鐘一山為這段傳說付諸了行動,在中國在日本,不辭辛苦,千方百計搜集證據,「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以考證楊貴妃東逃日本的真偽,其執著堅韌的求索,絕不亞於「能以精誠致魂魄」的臨邛道士。馮小羽覺得老同學對楊貴妃的情感色彩過重,在學術研究中添加了許多浪漫和想當然,失了一個歷史工作者應具備的嚴格考證和縝密思考,落入了戲劇完美結局的俗套。鐘一山不以為然,說歷史的本身就是一首長詩,沒有詩人的氣質就不能研究歷史。這次到青木川來,是聽說青木川鎮東南八裡有個叫太真坪的所在,便認定此太真坪定與楊貴妃楊太真,與貴妃東渡有關,與蜀道有關,便跟了馮家父女,一道走進青木川。

  3

  汽車停在回龍驛終點。

  回龍驛是古道的驛站,至今已變做一個荒涼的小居民點。房子大多是土坯茅草,低矮潮濕,偶有兩三間新房,也是紅磚水泥,粗俗難耐。兩個髒得分不出眉眼的孩子,三條瘦骨嶙峋的狗,擠在車門底下,莫名其妙地興奮著,汽車騰起的灰土將他們深深地蓋過,好像也不在乎,仍舊歡快跳躍。

  汽車一停馮明就要下車,坐在前邊的漢子說,沒車。

  馮明問他怎知道沒車,漢子說他一看便知道沒車。

  紅頭髮背起口袋,急匆匆地往門口擠,口袋裡發出稀裡嘩啦的聲響,碰了這個,撞了那個,惹得人們紛紛抱怨。鐘一山抄起了他的大背包,拎著工作服,精心設計路線,如何安全地繞過過道裡那只虎視眈眈的鵝。

  馮明不住往窗外看,馮小羽問父親回龍驛跟過去比有沒有變化,馮明說變多了,他都快認不出來了。馮小羽不能想像這個小小的居民點能有怎樣的改變,那茅草房,那灌木,那河水,那狗,那孩子,幾百年前就應該這樣存在著,父親竟然說「變多了」。

  下車一打聽,發往青木川的班車今天就沒有開出,說是跑運輸的司機,老丈人胸口讓羚牛戳了個血窟窿,司機拉著老丈人上縣城了。一車人,大部分到回龍驛就不走了,真正去青木川的只有馮明一行和那位愛哆嗦的鄰座以及青木川的漢子。馮小羽問父親要不要給青木川鎮政府掛電話,讓他們派車來接。馮明說不用,說這些山路他熟,時間還早,在回龍驛轉一轉再走不遲。

  鐘一山更不急,拿了攝像機在土街上東照西照,引得一幫孩子,爭著搶著對著他的鏡頭做鬼臉。

  青木川的漢子守著從車頂上卸下的一捆樹苗,坐在小賣部的臺階上不緊不慢地抽著煙。小賣部裡實在沒什麼貨色,假模假式的橘子汁,分不出年月的火腿腸,顏色燦爛的塑料拖鞋,堆在木頭箱子裡的大粒青鹽……粗劣而張揚。一隻貓臥在貨架上睡覺,小賣部的主人枕著胳膊趴在櫃檯上也睡覺,人和貓一高一低,各抱地勢,都睡得深入酣暢。馮小羽在小賣部裡轉了一圈,店主沒有醒,貓抬頭看了她一眼,喵嗚一聲,算是打了招呼,換個姿勢又睡去了。漢子還在臺階上抽煙,煙是當地出產的大葉子旱煙,燃得很快,煙呼呼地冒,辛辣嗆人。漢子是陝南山中太普通的農民,精瘦的身材,粗壯的手,腳上蹬著一雙爛解放鞋,大腳趾頭小老鼠一樣,在窟窿裡進進出出。

  馮小羽對前面的道路心裡沒底,她怕父親累著,擔心父親在這荒涼所在出什麼意外,她不能催促父親,父親不說走,她不能走,她問抽煙的漢子什麼時候走,漢子說再等等。馮小羽說怕是等不來車,老丈人胸口的窟窿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堵上的。漢子說他不是等車,是等太陽,太陽上高了滿山的霧氣就散了,沒有霧的山才好走路。馮小羽說沿著砂石路慢慢往前走,比坐這兒等太陽強。漢子說,霧大,前途莫測,遭遇了大傢伙可是不得了的事。

  漢子說的大傢伙,指的是老虎、狗熊、豹子什麼的,當然也包括羚牛,這一帶曾經有過華南虎亞種,只這些年才不見了蹤跡,但老百姓還是說有。馮小羽倒不是怕和老虎遭遇,主要是怕羚牛,單個的羚牛脾氣孤傲暴戾,常常主動攻擊人,遇上者,十有八九不能逃脫。這樣的報道,她在報紙上見過不少了。紅頭髮小夥子獨自順著砂石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見大夥不動彈,又折回來,徑直蹲在漢子對面,漢子卻是有點兒愛答不理。

  漢子遠遠地看著馮明說,那個人,他是你父親?

  馮小羽說是。漢子說,他是個官。

  馮小羽問何以見得,漢子說他憑感覺,直覺告訴他這老頭是個大得不得了的官。

  馮小羽問有多大。漢子說,再怎麼地也得是個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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