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張保國趕緊說昨日在縣上開會,是人家的招待煙,會完了,他就把煙順兜裡了,不抽白不抽,剩在桌上還不知便宜了哪個小子。許忠德問縣上開的什麼會,用這樣的高檔煙。張保國說是招商洽談會,有不少外商參加,美國人、日本人,都對青木川挺感興趣,要來考察。

  魏漱孝說,日本鬼子要進青木川?1939年他們沿漢江往上打了幾回,都沒打進來,這回倒好,我們要敲鑼打鼓地歡迎了,還給預備了「大中華」。

  張保國說,敲鑼打鼓倒不必要,考察就是看看,轉一圈,事情成不成兩說著。改革開放,首先咱們的頭腦得開放,無論哪國人來了,千萬不敢追著看,不敢鬼子鬼子地叫,國際影響著呢。人家要是反映到外交部去,兩國為這個翻臉,打起仗來,咱們青木川鬧的亂子就大了。

  鄭培然說,你龜兒子倒會說笑話,哪個肯為我們青木川打仗喲。

  魏漱孝問鬼子什麼時候進村,張保國說就這一兩天。

  後生們對外國人更感興趣,他們從來沒見過外國人,想不到,老外就自己送上家門來了,真是托改革開放的福,在家門口就能看到西洋景。有誰說在漢中看過一場電影,姜文演的,叫《鬼子來了》,鬼子騎著高頭大馬,吹著洋鼓洋號,東張西望,不可一世。這回,鬼子真來了,到深山老林來了。

  三老漢說,日本人沒什麼好看,跟咱們長得一樣,愛說「死啦、死啦」和「咪西、咪西」。不似歐洲人,頭髮是金的,眼睛一隻綠一隻藍,鼻子高得親嘴也困難。

  年輕人說,鼻子高才親得美。波斯貓的眼睛也是藍和綠。

  魏漱孝說,鬼子拉的屎比咱的還臭,因為他們愛吃奶油。

  後生們問奶油是什麼東西,三老漢讓後生們回去問他們的媽,他們的媽奶水裡都有油。

  2

  公共汽車一路顛簸,沿著山道大喘氣地爬行,沉重緩慢,隨時有停頓的可能。頭頂是陰霾的天,灰暗厚重,腳下是翻卷的雲,同樣的灰暗厚重。偶爾地,灰暗厚重裡冒出幾根樹的枝丫,一叢黑綠的葉子,帶著陰濕的水汽,老到而猙獰,是青杠木,一種秦嶺山中太常見的樹木。

  車廂裡彌漫著濃烈的柴油、旱煙、臭腳、柴火和雞屎的氣味。前端的司機叼著煙捲,粘著一眼眵目糊,一隻手搭在車窗上,一隻手攏著方向盤,將車上幾十個人的生命不在乎地掄著。有孩子在哭,沒完沒了,母親便訓,孩子哭得更甚,後來索性號啕。一車人大半在睡覺,身體隨著車的搖晃而搖晃,有的頭碰在玻璃上,嘭的一聲,也並不醒來,似乎缺覺缺得厲害。

  離休老幹部馮明許久沒坐過這樣破爛肮髒的大轎車了。他奇怪,這樣爛髒的車竟然還能載著人響著音樂歡快而肆無忌憚地在山間窄路上飛奔,好像大家的命都很不值錢,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跟女兒馮小羽到青木川,對他來說,多少有些冒失,但是他知道,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今後恐怕更難來了,他的心臟做過兩次搭橋手術,再支持不了多久。

  青木川通汽車是近來的事。小鎮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它的標誌,在陝西的地圖上它也不過是個小圓點,位置在四川、甘肅、陝西交界處,是個一腳踏三省的偏僻鄉鎮。該地盛產香菇木耳中草藥,熊貓羚牛金絲猴,以前還有罌粟和土匪。解放前,地僻人雜,盜匪淵藪,反動政府鞭長莫及,地方武裝自成一統;解放後給鞏固革命政權,推進土地改革帶來極大困難……

  馮明將臉緊緊貼在玻璃窗上,盯著外面的山道使勁看。霧氣將山體遮嚴,什麼也看不清,但是馮明還是看,他不錯過山中任何一個能看到的細節,那些一閃而過的景致,可能是個不起眼的溝岔,在他眼裡,分明是當年生死之場。石頭水溪,老樹彎道,保不齊哪裡就演義過舊日故事,不能疏漏了。地區給他派了專車,他回絕了,他要很隨意地一個人走走看看,過去是步行走進青木川的,現在能坐公共汽車已經很奢侈了,再要坐小車就更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了。馮明硬讓司機把車開了回去,把派來的秘書也打發了,他說要在青木川多呆些日子,這些人跟他耗不起,只能給他添亂。跟馮明同行的還有鐘一山,鐘一山是馮小羽的大學同學,歷史地理專業畢業,研究蜀道的,才從日本讀博回來,裝了一腦子稀奇古怪的觀念。

  汽車嗡嗡地爬行。

  馮小羽和鐘一山隔過道而坐,他們之間夾了個鵝籠,白胖的鵝,不知怎的從竹籠裡鑽出了脖子,陰鷙的小眼,惡狠狠地盯著旁邊留小鬍子的鐘一山。鐘一山窺出鵝並不友善的態度,將身子使勁往裡縮,兩手緊緊地護住懷裡的數碼攝像機。那鵝盯了一會兒,瞅准機會,頭一低,脖子一擰,在鐘一山大腿上狠狠呷了一口。鐘一山嘶著聲兒大喊:「唉,咬人哪!」後邊鵝的主人伸手給了鵝腦袋一巴掌,鵝縮回籠子裡去。鐘一山的喊叫如一劑提神靈藥,使得周圍人立刻清醒,紛紛向他注目,那目光帶著驚奇與不屑。鐘一山趕緊把頭埋下去,這樣一來,臉便和鵝籠貼得近了,鵝立刻鑽出來,擺出了繼續進攻的架勢,鐘一山嚇得用衣服擋住了頭。他手裡那件黃綠的衣服是臨上車前,馮小羽花十塊錢從地攤上買的,很常見的那種公安淘汰下來的黃色民工服,她用這件很「普羅」的衣裳換下了鐘一山那件白色的「聖保羅」隱條外套。鐘一山不喜歡這件不灰不黃的衣裳,不穿,道具一樣,老在手裡攥著。現在用它來擋鵝,倒也物盡其用。

  馮小羽的臨座是個小青年,頭髮染成棕紅的顏色,發的根部露出深深的黑,泛出了片片油光。他不停地抖動著一條腿,沒有一刻停止,車椅子是連著的,就帶著別人跟他一塊兒哆嗦。這種被動的哆嗦並不舒服,馮小羽只好忍著。青年嘴裡嗚嗚啦啦地唱著,聽不清歌詞,像是病中的呻吟,現今的音樂都是這股勁頭,無非是愛誰愛得要死,愛得咬牙切齒之類。馮小羽真想照著那張扁臉狠狠地扇一巴掌,扇他個鼻子躥血,看他還敢這般窮哆嗦不!腳下有東西,馮小羽朝臨座踢了踢,硬紮紮的,不甚清爽。一會兒,那東西隨著山路的轉動又滾了過來。低頭看,是個尼龍口袋,她問鄰座口袋裡頭裝的是什麼,這樣紮人。鄰座說東西。

  等於沒說,明顯的是不願說,馮小羽也不再理他。

  馮明看著窗外說,快到梁頂了,翻過秦嶺大樑就是回龍驛了。

  鐘一山問回龍驛離青木川還有多遠,馮明說走路得半天,紅頭髮說現在回龍驛往青木川通了砂石路,要是趕上班車,半個小時就到。坐在馮明旁邊一個頭上纏黑帕子的漢子問馮明到青木川找誰,沒等馮明回答,鐘一山搶著說找楊貴妃。漢子嘟囔了句什麼,再不言語。馮明問漢子姓什麼,漢子說姓許,問是誰家的後生,漢子警惕地說,你管我是誰家的後生!

  漢子態度生硬,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感,馮明想,這般的生冷蹭倔,不知他父親是青木川的哪個。可能漢子也覺著有些過分,過了一會兒,口氣緩和了些問馮明,你是誰?

  馮明說,我是馮明。

  漢子說,馮明是誰?

  馮明說,馮明就是我。

  馮明的口氣充滿了自信,就好像跟人說,我是劉德華,劉德華就是我一樣。說出名字之後,馮明有些期待地等著,等待著一聲驚雷的爆發,大名鼎鼎的馮教導員,青木川誰能不認識呢!

  漢子在仔細回憶,終於搖搖頭,再次表示不知道這個名字。

  馮明問漢子多大了,說是四十六,馮明想四十六該是土改以後出生的,便問他的父親說沒說過馮明這個人。這回漢子想也沒想,說沒有。問到漢子的父親,說是許忠德,馮明想了半天許忠德,總是想不清楚,他有些失落,心情如同窗外緩慢流過的濃霧,黏稠得有些排解不開。人是個健忘的動物,不能怪青木川的人早早把他忘記,是他自己,將過去的許多事,許多人忘了。

  那年有十幾個農民上訪,被門衛攔在政府外頭。其中一個老漢私下對門衛說他當年救過馮明的命,他也是個老革命呢,還把他的「榮軍證」拿給門衛看,說在魯壩,不是他將馮隊長藏到洋芋窖裡,馮隊長早讓敵人抓去了,還能有今天,還能躲在辦公室裡不見他們!門衛給秘書打了電話,秘書對「救過馮明命」的事情處理很謹慎,到首長跟前落實有無此事。可是馮明確實想不起來了,他連自己到沒到過魯壩都不能肯定……後來他看到一本陝南戰事回憶錄,證實他們那個部隊的確在魯壩一帶打過遊擊,但是他還是想不起被人救過的事,對洋芋窖更沒有一點兒印象,想必那個老漢是很失望很沒面子地回轉鄉間了。這不能怪他,在領導崗位上,日理萬機的他,對一個鄉間洋芋窖的忘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還有一次,在某個剪綵儀式上,端盤子遞剪刀的禮儀小姐將剪刀遞給他的時候跟他說,她的叔父是劉志飛,他當時的表情很冷淡,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沒表示記得也沒表示不記得。劉志飛是三營副營長,是跟他一塊兒參加青木川剿匪戰鬥的戰友,他是教導員,教導員怎麼會忘記營長呢?但是在那種場合,他不可能對那個禮儀小姐表現出太多的熱情,一是小姐提出劉志飛的時機太不合適,二來是劉志飛以後參加抗美援朝,被美國軍隊俘虜,放回來後一蹶不振,先在國有農場機械科當股長,後來在菜場賣菜。80年代關於離休待遇問題給他寫過信,他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復的,後來再沒了消息……

  總之,他記不得別人了,別人也記不得他了,都忘了……

  活著的可以忘掉,那些死了的呢?也忘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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