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許忠德說要是這樣就好了,可惜不是,三老漢也說魏元林在胡說八道,鄭培然乾脆咕嘟了一句英文「Absurdity」。

  旁邊聽龍門陣的後生們瞪了眼睛,Abs……是什麼意思?怎的從老頭子們嘴裡出得那樣順溜?如今的後輩們不要說 Abs……,連漢語拼音字母也認不全,那些個元音、輔音,有幾個能全念下來。同樣是青木川的人,過去有人竟然娶過六個老婆。六個女人,花朵一樣,乖乖,怎麼消受!後生們說,魏富堂的六個老婆准是連搶帶騙,強行霸佔,用非法手段弄來的,讓那些可憐的女人們在深宅大院裡終日以淚洗面。老漢們說,魏老爺的老婆個個都是大家閨秀,有兩個還是西安進士府第的千金,一對豔麗的姊妹花,嫁到魏家,她們個個心甘情願!

  後生們還是不能相信,老實得近乎笨拙的山裡人,還出過如此精湛的人物,竟把西安的金枝玉葉拐帶來了,可是現在,他們連廣坪的女子都娶不到手。廣坪是離青木川最近的一個鎮,青木川離縣城130公里,廣坪離縣城123公里。因為比青木川離城市近7公里,就高傲了一大截子,廣坪女子都往縣城嫁,不向青木川方向來,使青木川後生們的自信很是受到挫折。老先輩娶媳婦動輒便是西安的,還一下兩個,進士的閨女。如今誰要是能將西安哪個廳局長的姑娘娶到青木川來,別說兩個,就是一個也是做夢!青木川人說不行就不行了,怎跟黃鼠狼養兒子似的,一代不如一代,一窩不如一窩了呢?後生們一想這事,便是氣短。

  後生們咽了咽口水不再說話,他們嚮往著進士的閨女,嚮往著白皙的香水一般的城裡女子。那樣的女子,壓在身底下,一定比豆腐還要柔軟,比鯰魚還要光滑,用不得使勁搗就化了,化成了一攤水,散在床上。他們極清楚,這樣的女子絕對不是他們這些土豹子所享用的,這樣的女子是為城裡那些大官們,那些有錢的老闆預備的。居住在深山,使他們覺得自己從起跑線上就遜了一籌,思想觀念跟不上發展,在山外人跟前常常是畏畏縮縮。這就叫做怯,是從胎裡就帶來的,儘管在自家屋裡,在方圓幾十裡山林之內,他們豹子一樣的勇猛,所向披靡地活躍在林莽之中,但土豹子那個土字是絕難去掉的。嚮往著山外的一切,模仿著山外的一切,卻常常地落伍,常常地走樣。比如山外人開始用紙擦嘴的時候,他們才學著用紙擦屁股。

  這天,在魏富堂話題談論結束時,許忠德老漢向大家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在青木川工作過的解放軍三營教導員馮明要回來訪舊。1950年,為殲滅胡宗南在陝南的殘餘部隊,人民解放軍19軍171團抽調三營部分官兵開進了青木川地區,接收地方武裝投誠,剿匪保衛新政權。後來一部分幹部留下參加了土改工作,負責人就是馮明,應該說馮明跟青木川的人是相當熟稔的。

  聽到這個消息,後生們很興奮。他們對當年的解放軍教導員很嚮往,說聽名字很像個有文化的軍官,一定像電影裡的人物,斜挎盒子炮,穿著黃軍裝,打著綁腿,濃眉大眼,英俊瀟灑,站在大石頭上,背靠青山,胳膊一揮,張嘴便是「同志們……」

  魏元林說,那不是馮明,那是《沙家浜》裡的郭建光。

  老精英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被這突兀的「回來訪舊」打蒙了。半天魏漱孝說,誰來負責接待……

  三老漢說,這還用問,肯定是鎮上出面,人家馮教導員是離休了的大幹部,規格不能低,縣上、地區得派專幹陪著,司機、廚子、秘書、大夫後頭跟著,說不準還得派一個班的警衛。

  魏元林說,國家二級警衛是一定得有的,到時山路各岔口都得派上武裝警察,公安局得提前派狗到青木川來聞,看有沒有炸彈藏著。

  許忠德說,現在青木川沒有土匪了,派啥子警衛?馮明這次來青木川,打了招呼說是私人性質,不帶隨員,不驚動地方,就讓他的女兒陪著,下來走走看看。

  魏漱孝說,馮的歲數可不小了。

  許忠德說,跟我同歲,屬龍,七十六。

  ……城裡人經不住老,走道怕是要打晃了。

  ……走了幾十年,他還想著青木川……

  ……他怎能忘記這兒,他忘了哪兒也忘不了這兒,他的對象林嵐,就是在這兒死的!

  ……那是個漂亮女人,可惜命短。她下巴太尖,紅顏薄命就是說的這樣的下巴。

  鄭培然說,林嵐的死跟長相沒關係,她是為革命犧牲的,劉胡蘭一樣的烈女,萬古敬仰。如果毛主席也給她題了「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那全國都得知道林嵐這個名字。

  許忠德說,「為革命犧牲」,好久沒人說這個話了,聽起來耳生得很。

  魏漱孝說,陪著來的女子一定是馮明後來的女人生的,大半也是個官。

  許忠德說,這女子叫馮小羽,是個寫小說的。

  老的少的一齊搖頭,都說沒聽過這個名字,至少這個名字沒弄出《水滸傳》《西遊記》那些個讓人記得住的東西。魏漱孝說,作家就是一個吃飽了撐的工作,大官的女兒當作家是理所當然,就像青木川的女孩嫁人種地燒火養娃娃一樣自然。

  精英們對馮明沒有過多談論,不是不想談,是沒什麼可談,五十年的距離太遙遠,他們一時還沒有找到銜接的點,不像日日議論的魏老爺,誰起個頭大夥就能接下去,老鼠拖鍁,越拉越有分量,能拉扯出很實在的內容。他們對馮明的瞭解就是那麼一段,馮明如一顆明亮的星,照亮了青木川的山山水水,在青木川掀起了沖天巨浪,又很快撤離了,把漫長的日子留給了他們。1952年,槍斃了魏老爺,沒過半個月,馮明就離開了,這個使青木川改天換地的重要人物在青木川人的印象中竟然是連綴不起來的,飄蕩在半空的,不是青木川的人忘恩負義,是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夾裹其中,讓人不知如何掂起。

  馮明到青木川來是既定的事,許忠德的孫子是地區的新聞專幹,消息絕對準確。老漢們開始咳嗽、抽煙,開始閉著眼睛想心事。濕潤的風從橋那邊一陣陣吹過來,把老漢們的鼻子弄得都有點兒癢癢。

  鎮政協主席張保國低著頭匆匆從宅院門口經過,許忠德咳嗽了一聲,張保國立刻打轉身,賠著笑臉走過來。張保國是當地人,住在鎮南頭,父親張文鶴是個本分的種田人,在世的時候和臺階上的精英們一樣,也是「眾議院」的「議員」,所以在精英們面前張保國只有恭敬聽命的份兒,不敢有一點兒造次。張保國過來跟每一位「議員」都打了招呼,掏出煙給「議員」們一一散發。

  許忠德看了看手裡的煙,慢悠悠地說,軟「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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