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三老漢揉了揉鼻子說,魏老爺的腦袋碎了,像敲開了的瓜,紅的白的飛了一大片,一股腥氣。

  魏漱孝說,沒有碎,打了個窟窿。你哪裡有我看得准,我就在他的近前,相隔不到十步,人家押著他從我身邊過的時候他還看了我一眼,跟我說讓我替他收屍。

  鄭培然說,魏老爺的脖子是讓繩子勒著的,連氣也喘不出,怎能說讓收屍的話。

  魏漱孝說,我是從他眼神裡看出來的。人到了那個時候,眼睛也是會說話的。

  魏元林說,沒錯,魏老爺的腦袋是炸開了的,當兵的一抬手,魏老爺的身子就撲出去了,腦袋嘩啦散了,不光是我,許多人都看見了。五十年代解放軍用的槍都是炸子兒,哪裡像現在,美國跟伊拉克,突突突十幾個洞洞,血都不出,槍裡都含著激光呢。

  鄭培然說,我記得,給魏老爺收屍的是中學的謝校長。

  幾個老人突然都不說話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一隻蜜蜂嗡嗡地飛,繞過這個老漢的頭,又飛向另一個的脖項,停在某人的夾襖上,被轟起,驚恐地飛走了。

  魏漱孝說,收屍的不是謝校長,是解苗子,解苗子拿了一打棉紙,等在旁邊,槍斃完了,她就把捆她男人的繩子解開,把腦袋用紙包了,包了有二十幾層,那血還往外滲。後來是我和中學王建英王老師一塊兒搭手把魏老爺抬到棺材裡去的,當時魏老爺的手還是暖的,軟軟的。

  鄭培然說,解繩子、包腦袋都是謝校長做的,裝殮完魏老爺她提著箱子就走了,跟鎮上人連招呼也沒打。在鎮北頭路邊青木樹底下,青女的媽還見到了她,青女媽說校長走啊?謝校長點點頭,話也沒說就走過去了。

  魏漱孝說,哪裡喲!謝校長是開公審會前走的,走的時候幾個女生去送,依依不捨的,在青木樹底下遇到了青女的媽,青女媽說,校長走啊?謝校長點點頭,就坐上了一頭等在那裡的青騾子,跟大家揮手告別。說,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我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鄭培然說,不是謝校長說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是你現在想說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你的英語課什麼也沒記住,就會這一句,老想找機會表現一下,上次跟縣裡來檢查退耕還林的幹部座談,你說的也是 I will。

  魏漱孝說,哪個撒謊哪個是龜兒子,不信你問黃金義去,當時他也在樹底下!

  鄭培然說,黃金義死了三年了,我問鬼喲。

  三老漢說,你們都記錯了,走了的是劉芳,謝校長哪裡走了,謝校長一直留在了青木川。

  幾個老漢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三老漢,把三老漢看得有些發毛。魏元林說,你說沒走,誰個見她了?你敢說沒走!

  三老漢看了一眼周圍人說,這個不好說……

  老漢們回憶,是解苗子料理的魏老爺後事,魏家的事,那時候,除瞭解苗子,沒人敢插手。魏老爺前後娶了六個老婆,到最後剩瞭解苗子,響槍的時候她在場外遠遠地站著。

  許忠德糾正說,不是六個是五個,謝校長不是魏老爺的老婆,你們不要胡安。

  許忠德把目光轉向了鄭培然,鄭培然點頭說對,謝校長不是魏老爺的老婆,但是謝校長在魏家大院住過,臥室和魏老爺的斜對門,她和同學們到那兒給魏老爺唱過英文歌曲。

  魏漱孝卻說魏老爺和謝校長的確結了婚,還有人送了匾,那匾是他和二等傳令兵沈良佐從「花房子」抬過來的,沉得要命,大金字,系著紅綢。魏元林說,魏老爺不是聖人,謝校長也不是天上仙女,就算是仙女,也還下嫁了地上的牛郎,難道謝靜儀比仙女還高貴?謝靜儀不傻,不賣身投靠她在魏老爺的眼皮底下就活不下去,投靠了又有辱斯文,這裡面有個知識分子的面子問題,和魏老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即不離地相處,這正是謝靜儀的聰明之處。聽樊大夫後人說,解放前夕,校長懷了魏老爺的孩子,請樊家祖父給看過,魏老爺要是不被槍斃,現在會住到城裡當太爺了,他才不稀罕青木川這窮山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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