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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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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富堂是在1952年春天被人民政府槍斃的。

  槍斃他的時候油菜花正開,山裡山外明黃一片,蜜蜂嗡嗡地飛舞,太陽暖暖地照耀。這樣的季節是分田分地真忙的季節,是農民翻身解放的季節,是歡欣鼓舞的季節。

  槍斃魏富堂的地點在青木川中學操場。青木川中學原先叫富堂中學,是魏富堂創辦的一所私立學校,位於鎮東高高的坡上,可以俯瞰整個青木川鎮,作為公審會的會場和槍斃人的刑場,是再合適不過了。

  公審會的頭天下午魏富堂由寧羌縣押回青木川,沒有回家,直接關在青木川北頭的「鬥南山莊」裡。「鬥南山莊」是一幢中式樓房,四川旱船式建築格式,除了寬大廳堂外,周圍有一圈帶木廊的房間,間量小而密,用來關押犯人極為合適。「鬥南山莊」的屋後有園子,種著花草樹木,還有五間精緻廳堂,是供女人們居住的。魏富堂被押回來的時候,「鬥南山莊」裡的女人們已作鳥獸散,只一個叫黃花的丫頭因即將臨盆,無處投靠,在二樓的小間裡等待生養。政府將犯人安置在「鬥南山莊」,考慮是周全的。青木川鎮是魏富堂的老巢,鎮上他的爪牙甚多,旁支親戚也多,明裡暗裡,說不清的盤根錯節一時理不清楚,讓人不能放心。「鬥南山莊」不在鎮中心,適當的距離可以減少許多麻煩,也殺了魏富堂的威風。

  第二天早晨,天空晴朗明媚,青木川、廣坪兩鎮的革命群眾聚集中學操場,早早地等待著報仇雪恨、揚眉吐氣時刻的到來。解放軍將魏富堂從「鬥南山莊」提出,步行一裡路,過了風雨橋,押解到會場。先開訴苦會,控訴土匪惡霸罪行,然後公開審判,之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魏富堂拉到操場邊沿,面對著腳下青木川鎮,斃了。

  那天跟魏富堂同時被鎮壓的還有他的外甥李樹敏。李樹敏是十五裡外的廣坪人,常在舅舅家閑住,喜歡青木川的景致,就在鎮北頭蓋了一座宅院,取了個奇怪的名字「鬥南山莊」,請當地老秀才施喜儒寫了匾額掛上。那匾是本色的香樟木,沒有其他點綴,就顯得很典雅質樸,不顯山露水。鄉下人對「鬥南」多不理解,說「鬥」不知是打鬥的「鬥」還是裝糧食的「鬥」,大家不叫它「鬥南山莊」,只叫「花房子」。一提「花房子」都知道是魏富堂外甥在青木川的別院。李樹敏將宅院取名「鬥南山莊」,襲的是「北斗以南,一人而已」的典故,沒有打鬥的意思卻有著狂傲不羈的心態,這是文人們常犯的毛病。李樹敏是個追求風雅的人,面皮白淨,穿長袍戴禮帽,無論窮人富人,見了誰都笑眯眯的。鎮上的女人們見了李樹敏,無端地會臉紅,眼神會遠遠地隨著他轉,這是個山裡難得的有學問的美男子。

  據青木川老人們回憶,鬥爭會上雖然同時宣佈了死刑命令,兩人同時被押到操場邊緣,但槍斃李樹敏卻比魏富堂晚了那麼幾分鐘,這主要是因為李樹敏的掙扎,使勁地把腦袋往起抬,還要讓人給他把掉在地上的眼鏡戴上,讓押解他的軍人費了些周折。那邊槍都響過了,魏富堂的身子已經撲在草地上,腦袋成了一朵花,這邊李樹敏還在踢騰。有人說,李樹敏是有意拖延,為的就是要看到魏富堂死後的場面,看到這個場面就是看到了他自己,一個人想看到自己死後的情景並不容易,李樹敏看到了,所以李樹敏這個人很不一般。

  甥舅倆是一先一後走的,差這一會兒,在黃泉路上就差著好幾步,差著好多行路人,沒走到一塊兒。

  青木川鎮的魏漱孝給李樹敏家當過長工,他說李樹敏之所以拖延是在等他孩子降生,開公審會的時候他的「收房」丫頭正在「鬥南山莊」屋裡生產,他是聽到孩子第一聲啼哭上路的,畢竟他有了後人,甭管是男是女,反正他不再是絕戶了。關於「收房」一說,十幾年後丫頭本人和她的兒子一直有不同看法,他們說那是土匪的霸佔,是強姦,不是收房。這樣一來,性質就有了區別,李樹敏的兒子成了受迫害的產物,成了革命政權依靠的對象,怎麼想讓人怎麼覺著彆扭,可事實就是這樣。李樹敏的妻子劉芳,是山外女子,見過世面,有本事,卻生不出個一男半女,這使李樹敏一直耿耿於懷,對丫頭強姦也罷收房也罷,終是給他生了孩子,也是臨終的安慰了。

  對五十多年前的鎮反大會,青木川的人一直記憶猶新,喜歡談論,就是當著魏家的本家,人們談的時候也是「斃魏老爺的時候怎麼怎麼的」,並不避諱,本家們的詮釋往往也比一般人更具體,更細緻,更到位。

  那個不到一個小時的公審大會成為了青木川永久的話題,雖然以後也開過許多會,大的小的,遠比1952年的那個會輝煌重要,但是給青木川人記憶深刻的,還是魏李兩個人一前一後上路的那個會。半個多世紀過去,鎮上有資格參與談論的人逐漸稀少,話題便顯得越發珍貴,越發不清晰。版本的演繹越來越多,甚至同一個經歷者,上午和下午的敘述就不一樣,一小時前和一小時後就不一樣,剛才和現在就不一樣。這給了青木川喜歡聽故事的後生們充分的想像空間,在老輩的講述中,小鎮的舊事比任何武俠、警匪片都精彩真實,電視裡的飛鏢暗器,血影刀光,生死恩怨,英雄美人,敢情都在自家生長的地方演繹過,在日日走過的石板路上滾動過。先人們留下的氣息還沒有散盡,時或地會在牆根磚縫、影壁背後傳遞出一聲驚恐的呐喊,幾句模糊的話語,不是刻意的存留,是無意的丟失,祖先還沒有走遠。

  魏富堂老宅外寬展的臺階上,溫暖的陽光下,無冬曆夏,永遠糾集著青木川鎮上的老年精英,負曝閒談,恬淡悠然,他們是青木川的政治家和新聞解釋者,是本翻不爛的活字典。外面來了什麼人,到青木川有何公幹,呆多長時間,說了什麼話,他們全一清二楚。有時,他們會向鎮長、書記什麼的提點兒建議,百分之八十會被採納,但是他們輕易不提,他們的建議都是經過深思熟慮,讓人無懈可擊的,書記就是想反駁也沒那麼容易。有人就說,大宅院門口的臺階上是青木川的眾議院,是領導們也不敢小看、不敢得罪的地方。很多時候,老漢們很沉默地靠牆坐著,曬著太陽,各自微閉著眼,誰也不理誰。青木川的川水沿著鎮邊緩緩地流淌,碧綠深沉,碰到河心那兩條青石橋樁,偶爾翻出幾朵浪花,旋出幾個旋渦,又很快地趨於平靜,洋洋灑灑地向前流去。風暖洋洋地拂過水面,吹起微微一陣細波,夾起一股濕潤水汽,撩在老漢們的身上,幾個老漢同時打了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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