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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大妞問斧子要吃什麼,斧子說要吃奶奶烙的餡餅。大妞就讓正在「穿林海」的門墩買一塊錢絞肉去,並且指明要肥點兒的,不許貪污。朱惠芬奇怪怎麼還貪污。大妞說,人分錢半斤黃稀醬,他回回買來不夠吃。我上小鋪找人家,人家說你們家門墩買醬從來都是買三分的,好讓我們為難,只好多給,您還來找我們給的不夠。朱惠芬說門墩的歪點子就是多,鉋子跟他學不出好兒來。大妞說鉋子跟門墩不一樣,鉋子是老王家出類拔萃的可心孩子。

  婆媳倆在廚房一邊聊天一邊準備做餡餅,柱子進來問吃什麼。朱惠芬說烙餡餅。柱子說今天不吃餡餅,換面,換打鹵麵。王滿堂也說吃面,讓鉋子上小鋪買二兩黃花兩毛錢大海米,打鹵。

  大妞只好改餅換面,鉋子悄悄對大妞說今天是他臨州奶奶的生日。鉋子說,您忘了,年年我奶過生日,我爸我爺都吃面。

  大妞黯然神傷說,不是自個兒的肉,再怎麼貼也貼不到自己身上來。

  門墩從窗戶探進腦袋說,我大哥想著他娘,我爸想著他媳婦,貧下中農一條心。您哪,就一邊晾著吧。

  大妞舉起飯鏟子給了門墩腦袋一下子說,人家心裡都想著他媽,我過生日你小子怎麼就想不起吃面來?白養活你了。

  門墩說不行咱們明天也吃面,買它多一倍的黃花和海米。大妞說她的生日是五月十八,現在都快到八月十八了,早過啦。養這幫忘恩負義的兔崽子們,她算倒了八輩子黴。

  大妞為臨州的麥子做出了噴香的壽麵,在飯桌上笑容滿面地說,今兒是柱子娘生日,我讓門墩打了四兩酒,買了一個小肚,半斤素雞,給臨州的老姐姐添個壽。

  柱子感動地叫了一聲媽。大妞雖然答應了,心裡仍舊滿是酸澀。吃飯的時候,柱子說他要到非洲去支援那兒的建設。大妞說在自個兒家裡待得好好兒的上什麼非洲。王滿堂就說這件事是早已定好了的,我們支援人家建築大禮堂。柱子說裡面結構是中式,原來計劃外面屋頂掛琉璃,但後來想,那兒太陽太毒,怕曬炸了,就改了石板。王滿堂囑咐柱子給外國人幹活得留心眼兒,咱們這點看家的本事不能讓外國人學了去,要是全世界都有了故宮,中國的故宮也就沒意思了。

  大妞說,非洲,就是熱得馬都長白癜風的地界兒?

  門墩說,那是斑馬。

  大妞說,斑馬也是馬。你看那兒的人曬得一個個都跟戲臺上的包公似的。那天街上有兩個黑人打我旁邊過,我仔細一瞧,那叫黑了個脆,連手心都讓太陽曬成了死王八肉色兒。

  梁子說,人家就是那種,就跟您養的那些雞似的,油雞就是黃的,來亨就是白的,申不了。

  大妞說,我是怕柱子回來也變成那模樣。最好還是在家待著,那麼熱的地方,待著都冒汗,再幹活,苦哇。

  柱子說,媽,想想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就什麼也不苦了,我們這個算什麼?

  大妞說,長征是長征,那是迫不得已,共產黨但得有法子也不會長征。

  門墩說他媽說的是實話。

  劉嬸端著一盆棗進來。劉嬸說,工人階級是全人類的,對整個世界來說要有一盤棋思想,無產階級只有解放了全人類,最後才能解放自己。

  梁子說,抗日戰爭白求恩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抗美援朝老剩兒哥哥去了朝鮮,這都屬￿國際支援範疇,柱子哥也是一樣。

  大妞說梁子說的老剩兒跟白求恩都是有去無回的主兒,柱子這一走,別跟老剩兒似的,就帶回一塊磚來。

  王滿堂說,娘們兒家見識。

  劉嬸讓大家都嘗嘗棗,說這棗是從院裡樹上打下來的,柱子要出國了,到外國就吃不上棗了,那邊的生活就跟咱們的舊社會似的,吃不飽,穿不暖,每天瓜菜代,配給黃豆、拿手絹做衣服,24號買糧食……

  梁子說劉嬸說的不像舊社會。

  劉嬸讓柱子出去以後多關心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黑人兄弟,說咱們的日子過好了,別忘了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受剝削壓迫的人哪。

  大妞來到廚房,將最後幾根面撈到自己碗中,一看鍋裡的鹵只剩下兩根黃花。鉋子像小耗子一樣溜進來,將滿滿一碗鹵由櫃櫥取出,端到大妞跟前說,您剛做好,我就給您撈了一碗稠的,裡頭淨是肉。

  大妞說,鉋子,你是奶奶的親孫子,奶奶沒白疼你。

  鉋子說,奶,我記住了,年年五月十八我也吃面,也像我爸他們似的,較著勁兒地吃。

  大妞說,我的乖。眼裡淚花直閃。

  周大夫看他的信箱,空的。那天藍色的信封有許久沒有出現過了。

  梁子興奮地由外面歸來,進門就喊媽,興奮地宣佈,他們被批准了。大妞問批准什麼,梁子說上山下鄉,上陝北插隊,當現代化農民去。

  劉嬸說,光榮啊!太光榮啦。

  大妞坐在臺階上,半天沒有站起來。

  收音機裡播放著豫劇《朝陽溝》唱段:

  走一道嶺來翻一架山,

  山溝裡空氣好實在新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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