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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王滿堂看著那只氣宇軒昂的雞,怒火中燒,他已經等不得明天早上了,從廚房拿出菜刀,一把抓住雞脖子,上去就是一刀。那只雞一聲啼尚在半截,身首就分了家。王滿堂將撲撲棱棱的雞扔在院當中,對門墩說,拔毛!

  門墩說,這活我幹不了,得讓我媽來。

  王滿堂說,你媽簡直就是個吸血鬼,雞是不會反抗的,要是會反抗,非把你媽殺了不可。

  也不能說雞們不會反抗,這天還沒等天亮,大妞就渾身發燙,臉腫得有盆大,直說胡話……病情嚴重,周大夫已無能為力,必須送醫院急救。大家把大妞七手八腳抬上平板車,都說這回是凶多吉少。

  梁子感到這是與他媽的訣別,哭著拉著大妞的手說,媽,您別死,我跟您說,那個玉墜兒是我偷的……

  劉嬸說,好小子,你這是狠鬥私字一閃念,不見你媽這樣,你還不說實話哪。

  王滿堂氣憤地說,一邊待著去!

  梁子咧著嘴問周大夫他媽會不會死。周大夫說,你放心,我死了你媽都死不了。福來蹬著車,王滿堂、門墩在車後緊跟著,一路往醫院急奔。後頭是鉋子,鉋子緊緊地追著平板車一步不落。

  梁子蹲在牆角哭。

  早晨,門墩在院裡拔雞毛,大安來了,問大妞的病怎麼樣了,門墩說還在醫院裡輸液。大安說沒危險了吧?門墩說沒危險了。大安又問門墩,墜兒呢。門墩說墜兒禮拜六才回家,大安說今兒就是禮拜六。

  門墩說大安是不是想跟他墜兒姐搞對象。大安讓門墩別瞎說,說這回街道要上報門墩他媽當活學活用積極分子,劉嬸讓他來整材料。

  門墩說,甭拿整材料說山了,大凡剛開始搞對象都得我點藉口,你這套瞞不了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到了歲數不結婚,人家會說不正常,結了婚不要孩子,人家又會說你有毛病。

  大安說,你小小年紀哪兒學的這些?

  門墩說,人小心不小,告訴你吧,我已經偷偷跟我們班上三個女生親過嘴了,社會上的事兒不比你個警察知道得少,要想跟我姐好,非得過我這一關。

  大安說,你個小東西,上回你踢球三腳碎了人家辦公樓五塊大玻璃還是我替你把賬了了的。

  門墩說,那是你願意。

  鉋子也跟著幫腔說,對,那是他願意。

  大安說,你的腳也忒臭了點兒,往哪兒踢不好,非往人玻璃上踢。

  門墩說,不是我腳臭,是他們把窗戶剛好安在球門上。

  大妞的病因是血液變異反映,歸根結底是讓那只雞鬧的。為了這個,大妞在醫院住了一禮拜,這對很少進醫院門的大妞來說,是件破天荒的大事。街坊們都去醫院看她,其中也有不少打雞血的同好。黃大姨反對打雞血,黃大姨說她早就說打雞血不是個事兒,說大妞沒留下後遺症還算好的,有的人打了雞血以後,天天早晨出現打鳴的症狀。大妞說她這些天天剛亮就嗓子癢,有小手在嗓子那兒撓一樣。劉嬸問是不是癢三遍。大妞說沒數過。

  大妞出院以後,王滿堂告訴她說老蕭被定為壞分子,人家說他是封建主義衛道士,是宣揚封建迷信的主幹……把他跟老石押到東北農場勞改去了。大妞奇怪怎的也搭上了老石,王滿堂說老石是叛徒加走資派。

  大妞說,都給弄走了,合算咱們周圍沒好人了。

  王滿堂與大妞相對無言,門坐在八仙桌兩側,桌上的鐘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大妞歎了口氣說,歸根結底還是我害了他。

  王滿堂說,老蕭走的時候連條棉褲也沒有……

  大妞在屋裡飛針走線,為老蕭做棉褲,她要在下雪之前讓王滿堂設法給東北的老蕭郵去。老蕭沒兒沒女,也沒有親人,她不給老蕭寄這條棉褲,老蕭在東北那冰天雪地的地界非得凍死。她已然讓老蕭受了苦,不能讓他再受凍。

  王滿堂在院中打沙發,造反派奪了權,不用上班了,在家呆著,別有一番滋味。

  廣播裡播送著樣板戲《打虎上山》的音樂,門墩隨著音樂在表演楊子榮打虎上山,一招一式十分到位。也就是門墩一個人演罷了,打沙發的王滿堂和鉋子對於滿院蹦來蹦去的門墩竟然熟視無睹。沒有觀眾,也並不影響門墩的演出情緒,有人在身邊奔來跑去,也不影響王滿堂和鉋子的工作熱情,雙方互不相關,各幹各的。

  王滿堂一伸手,鉋子立即將鉋子遞上。王滿堂指揮著孫子,把線兒拉直了,拉起一一繃!鉋子畫出墨線。

  門墩隨著音樂唱:

  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哪——

  周大夫由後院出,恰到好處叫了聲好。周大夫對王滿堂說,你們門墩有副好嗓子,你有副好手藝,王家人都是有能耐的人。

  王滿堂無奈地笑了笑說,閑著也是閑著。

  周大夫說,原以為你就會泥瓦活計,沒想到你的木工活兒也這麼地道。

  王滿堂說,唱戲的講昆亂不擋,我們這行是瓦木紮石土,油漆彩畫糊,也講樣樣拿得起。舊社會宅門請工匠,往往請兩三個就把活都包了,這就要求所用的人得全才。

  周大夫說王滿堂的這身手藝千萬不能失傳。王滿堂指著鉋子說小接班兒的已經頂上來了。鉋子說還有三叔呢。王滿堂望著滿院奔跑的門墩說,那小子,我不指望他。唱歌唱戲,都是橫著出來,連道也不會走了。鉋子好,鉋子聰明。

  大妞隔著窗戶誇鉋子說,這孩子跟門墩不一樣,愛鑽。鉋子給我釘的小板凳,洗個腳什麼的,高矮正合適。我就想,他一個小人兒,怎麼就能知道老人坐多高的凳舒服呢?

  朱惠芬兩口子帶著雙胞胎的另一個斧子來看爺爺奶奶了。朱惠芬見了鉋子很親昵地撫摸兒子的頭。鉋子一甩腦袋閃開了,臉上有些不高興,因為朱惠芬妨礙了他做活。斧子找到鉋子,說他有小人書,《草原英雄小姐妹》,媽剛給他買的。鉋子說,去去,小孩子玩藝兒。

  朱惠芬說,小孩子玩藝兒,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似的。

  王滿堂說,這孩子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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