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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知青下鄉,雷厲風行。在支援非洲的柱子還沒有動身之前,梁子這些知青們便準備開拔了,行程就是今天。鴨兒特地從昌平趕回來,幫梁子收拾行裝,王滿堂在一邊無聲地抽煙,看著穿著新制服斜背黃書包,胸前戴著大紅花的兒子,覺著有許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像當年墜兒和鴨兒走出家門一樣,又一個孩子要離開家了。大妞從早晨起來就在裡屋躺著,梁子的遠行如同在她心裡剜了一塊肉。這種疼痛,遠過於大兒子上非洲,大女兒上昌平,小女兒上清華。她起不來了,離別的痛苦將她重重地擊倒。她想像著十幾歲的兒子在陝北那黃天黃地的大野之地將遇到的萬千種困難,想像著她身邊少了一個溫柔軟弱兒子的寂寞生活,眼淚把枕巾流濕了,不願意讓兒子看見,就臉朝牆躺著……

  王滿堂今天要到古建隊去,不能送梁子,臨走時他囑咐梁子的話是王家傳統的老話,好好兒的。王滿堂掏出五十塊錢,交給梁子,梁子不要。王滿堂說,拿著吧,爸想多給也沒有。梁子只好接過錢,目送著父親走出門去,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把錢壓在茶盤底下。

  外面鑼鼓聲起,有人在喊,集合了,燈盞胡同的知青集合了!

  梁子喊著媽,向臥室奔去,鴨兒在門口將梁子擋住,向他搖頭示意不要進去。梁子還是推開鴨兒,悄悄走進屋。

  大妞臉朝牆躺在床上,梁子悄悄來到母親身後,站立許久。

  外面鑼鼓咚咚。

  梁子說,媽,我走了……

  大妞動了一下沒有言語。

  梁子略帶哭音地叫了一聲媽——

  鴨兒將梁子拉出門去。

  鴨兒讓梁子把眼淚擦乾了,說讓人看見不好。說著取出十塊錢給梁子,讓他拿著,別跟老蘇說。梁子讓鴨兒好好照顧媽,說媽身體不好。鴨兒讓梁子放心走,家裡有她呢。姐弟倆正在難舍依依,蘇三進來了。蘇三是緊趕慢趕,從昌平趕來的。他一定要來送梁子。鴨兒似乎和蘇三沒話,見蘇三來了,反倒轉身進屋去了。

  蘇三見四周沒人,從兜裡很快地摸出二十塊錢給梁子,讓他路上花,千萬不要跟鴨兒說。梁子接了錢,叫了一聲大姐夫,剛要說什麼,門墩、墜兒、大安一窩蜂地進來了,說大夥都齊了,就差梁子了。

  梁子朝裡屋看。

  門墩說,快走吧,大丈夫四海為家,磨磨蹭蹭的,一副娘們兒形狀。

  眾人推著梁子出門。

  梁子被大家擁著來到院裡。突然,梁子掙開大家,叫了一聲媽,反身跑進屋裡,一下跪到大妞床前,梁子說,媽——

  大妞淚流滿面,還是沒有轉過身來。

  門墩將梁子拉走了。梁子一步三回頭,在離家的時刻,內心突然充滿了矛盾。

  估摸梁子們上了車,大妞才慢慢起身,踱到外屋,拿手巾擦了把臉,兩條腿有點發飄。大妞在八仙桌前坐了一會兒,在茶盤下發現了壓著的五十塊錢。大妞心裡騰地一撞,喊著梁子,拿起錢就朝外追。

  大門口,大妞喊,梁子——

  胡同裡空蕩蕩的。

  正在體病假的周大夫突然被單位叫了去,九號院的人誰也沒在意這件事情。過了大半天,憔悴不堪的周大夫拖著沉重的步子從單位回來,跟誰也沒打招呼,徑直向後院走去。

  周大夫進屋,將門輕輕關上。

  棗樹的葉子在他身後一片片飄落。

  王滿堂夾著飯盒去上班,劉嬸正在水管前刷牙。劉嬸說,聽說你前幾天給老蕭寄了條棉褲?

  王滿堂「這個」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嬸說,你甭瞞我了,從那天鴨兒她媽在炕上縫它我就知道是給誰的了。

  王滿堂說,老蕭在東北,天寒地凍的。連條棉褲都沒有。他是階級敵人不假,毛主席說了,優待俘虜……

  劉嬸有些傷感地說,你們就這麼防我?

  王滿堂說,哪兒是防您,是想著寄完了再向您彙報。

  劉嬸說,其實有些事啊,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猛然,劉嬸想起什麼說,今兒個怎麼沒見咱們那個右派出來掃街?

  劉嬸拽著王滿堂急急地向後院跑去,敲周家的門,裡面靜悄悄的,沒一點聲息。劉嬸說看情況不好,她讓福來拿傢伙來,砸門!王滿堂說不用福來,他就可以,說著三下兩下弄開了門。

  周大夫躺在床上,已經昏迷不醒,他是吃了藥了。

  福來在周大夫鼻子前試了試,摸不到任何氣息,大妞率先哭出來說,有什麼事你說出來啊,怎麼走了這條道。劉嬸摸著心口還有點熱乎氣兒,叫趕快送醫院!

  來不及找車了,就讓門墩、套兒、福來等人輪流背著周大夫往醫院跑。劉嬸拐著一雙解放腳執意跟在後面,她說她得去,醫院要是因為反革命不給搶救,她得從革委會角度說話,否則老週一條小命就完了。

  大家都認為劉嬸深明大義,有革命的人道主義,有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寬闊胸懷。劉嬸說大家再怎麼給她戴高帽子,周大夫也是自絕人民,性質嚴重極了。

  洗胃、灌腸,醫院把周大夫好一通折騰,周大夫總算活過來了。活過來的周大夫很虛弱,醫院不再繼續收治,說對一個反革命做到這步已經很過分了,讓「家屬」拉回去。就這樣,周大夫又像一攤泥一樣,被九號的人給背了回來。

  回來的當天,周大夫單位的人在周大夫的床邊開了現場批判會,又是念稿子又是喊口號,讓小院裡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周大夫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雙眼失神,頭上牆壁貼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身上粘了「你不打,他就不倒」的語錄。單位的革命幹將晃著一捆信說,你江南的這些信裡反動言論多了,人家反戈一擊,都給這邊組織寄過來了,你就是死了,也是鐵證如山!

  劉嬸端著一碗白米粥進來,頭頭說,你給反革命送粥,你的階級立場到底站在哪一邊?說著就讓人動手給劉嬸上噴氣式。劉嬸不愧是劉嬸,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劉嬸毫不退縮地說,你們知道我是誰?我是街道革委會治保主任!不給他吃,你把他餓死,他要死了就是死在我們街道,不是死在你們單位,更具體說是死在我這院裡。那時候的麻煩,是你了,還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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