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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大妞說,這麼說就沒轍了?

  王滿堂說,沒轍了。

  老蕭說,說是為了便利交通,為了北京的基本建設。你說,城門樓子幾百年都沒礙著誰,到今天它怎麼就成了擋道的了呢!

  片警大安在院裡找門墩,大妞和王滿堂趕快迎出去,他們知道這個大安只要上九號來,准沒好事。

  原來西口的交警在警察樓子裡發現了一個書包,送到了派出所,大安一瞧是門墩的,就給拿回來了。看樣子門墩是逃學了。王滿堂本來為拆東直門就窩了一肚子火,現在又來了個逃學的,氣得咬牙切齒地說等門墩回來就打折了他的腿。大安說門墩回來說說他就行了,千萬別打,小孩子都淘,他小時候也逃過學。

  大安要走了,周大夫說有件事托你大安反映一下。大安問什麼事,周大夫問奶站歸不歸派出所管。大安說派出所不管奶站,說周大夫有事儘管說,他能辦就幫周大夫辦了。周大夫說他覺著近來這牛奶稀得跟兌了水似的,搞不清楚究竟是牛變了還是奶變了。大安說他明兒上奶站給周大夫跑一趟。

  鉋子說,是三叔……

  王滿堂警覺地說,你二叔怎麼了?

  斧子說,三叔不讓說。

  王滿堂大喝一聲,說!

  鉋子說是他三叔偷喝了,三叔說需要營養。王滿堂對大妞說都是大妞慣的。

  大妞說,怎麼是我慣的?他不也在你跟前長起來的嘛。

  老蕭從王家走出來,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說是要回家。大妞讓梁子送送蕭大爺,大安說他去送老蕭,順路。

  傍晚,拆東直門的負責人回來了,王滿堂自然沒有好臉色,不跟兒子在一個飯桌上吃飯。大妞也少有地堅決站在老頭子一邊。「負責人」叫了爸,叫了媽,爸與媽只用嗓子眼兒哼了一聲,根本沒拿正眼看他。「負責人」只好拿他的兩個兒子解除尷尬,無奈兒子們早已被收編,一個沖他翻白眼,另一個不聲不響用小勺舀了一勺粥,啪的一下潑在「負責人」的腦袋上。

  柱子一邊擦著臉上的粥一邊跟他的爸爸說,您跟我致氣有什麼用?這是北京市政府決定的,東直門、西直門、德勝門。崇文門……八座城樓一圈城牆把北京圍得透不過氣兒來,交通要發展,城建要改善,北京要騰飛,必須擺脫舊城的束縛。舊的東西擋道了,就得除掉。

  大妞說,你有勁沒處使上西直門外頭拆火車去,你在城裡頭較什麼勁?

  柱子說,北京要向國際型大都市靠攏就不能守住舊的不放,就得有所犧牲。

  王滿堂說,趕明兒你還要拆故宮呢!

  柱子的聲音也不低,如果需要也得拆。

  朱惠芬趕緊收攏兩個雙胞胎,哄著勸著,拉回自己屋去睡覺。大妞跟出房門擔心著她的小兒子,想她的小兒子一走走一天,天都這麼晚了,還不見回來,早晨走的時候就喝了一碗粥。大妞囑咐孫子,以後三叔犯了錯別當著爺爺面說。鉋子問為什麼?

  大妞說,你爺爺厲害,要打人。

  鉋子說,我就愛看打人。

  斧子說,我也是。

  朱惠芬說,走,睡覺去。

  兒子到底是兒子,王滿堂說是要打折了門墩的腿,真不回來,心裡又滿是惦記。看看天已經黑透,王滿堂不免來到門口,向著胡同口眺望。柱子拿件衣裳給父親披上,讓父親回去歇息,由他來等門墩。王滿堂說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發展到了夜不歸宿的份兒上。柱子說門墩還小,王滿堂說他照門墩這麼大的時候都知道幫著娘上地裡刨食了。

  王滿堂走到影壁前,見到被泥糊嚴了的兔子,歎了口氣,細心地用手將泥拂去。自言自語地說,老剩兒一晃走了十三年了,修建東直門的時候還是他幫著從練武場找的磚……要拆了……現在要拆了……

  柱子說,我師兄要在……

  王滿堂說,他保准反對你拆東直!

  柱子說,那不見得。

  門墩垂頭喪氣溜進大門,蹭著牆想往裡鑽,沒蹭幾步就被王滿堂喝住。王滿堂問他上哪兒了?門墩說上學了。王滿堂讓門墩回屋去,說回去以後再好好收拾他。

  門墩問柱子,我媽在不在?

  王滿堂說,你媽在也救不了你。

  王滿堂押著門墩剛走近屋門口,門墩忽然大嘴一咧,號陶起來,媽吔——

  大妞聞聲由屋裡飛出,一把將門墩摟在懷裡,先問俄不餓,又問渴不渴,最後又看身上有傷沒有。王滿堂與柱子對視,柱子苦笑說這也是一招,說畢回自己屋去了。王滿堂推著門墩,將他帶到屋裡,又指著墜兒的屋子,讓大妞那屋待著去。大妞不幹,說你是要把我們母子生生拆散哪!

  沒了保護,門墩老實了許多,他坦白說今日是上動物園看猴了……哪兒來的錢,是把王滿堂的銅煙袋鍋賣了……賣了兩毛……是不夠,把他媽的銅湯婆子也賣了……賣了三塊……怎麼花的,坐車……買燒雞、冰棍……照了張相……書包就藏在警察閣子裡……

  王滿堂越聽越來氣說他的四個孩子,哪個也沒門墩主意大,數門墩讓人費心淘神。門墩說先不要這樣說,說不定王滿堂將來就得他的濟,靠他養活呢。王滿堂說他得鬼的濟,先揍門墩一頓是必要的,說著四處找撣把子,門墩鬼哭狼嚎,將聲勢造得很大。

  大妞哪裡肯去什麼墜兒的屋。大妞一直站在屋簷下,聽見裡面用了刑,流著淚說,他爸,你揀那肉厚的地方打。

  王滿堂說,我還沒碰著他呢。

  門墩「痛苦」的尖叫傳遍小院的角角落落,沒有人出來勸解,大家都已熟悉門墩風聲大雨點小的伎倆,就是真打,也活該,實在是太不招人待見了。兩個雙胞胎縮在床中心,既驚恐又興奮,有許多事不能說他們不是三叔的同謀,是共犯。朱惠芬說應該把倆孩子送幼兒園,老這麼在家混不是個事。

  柱子說,看你送得出去不。

  昨天晚上,門墩是著著實實地挨了一頓打,王滿堂沒有找到撣把子,是用鞋底子打的,效果也很不錯,害得門墩趴著睡了一宿。

  一大早晨,門墩就趴在大妞的腿上,說屁股疼。大妞撩起兒子的褲子,驚叫著,瞧瞧給我們打的,屁股都青了,這胳膊,紅一條紫一條的,簡直慘不忍睹哇!你個糟老頭子,也真下得去手,門墩就不是你親兒子嗎?!

  門墩更來了勁說,媽,我的屁股疼,裡面疼,大半是有內傷了。

  大妞說,真把我兒子打出內傷來,我就跟他沒完。

  王滿堂說,你就慣吧。早晚是你害了他。

  墜兒上學,看了門墩的樣子說,羞不羞,多大了,還裝個吃奶的樣。梁子也要去體育場,對門墩說,昨晚上我一聽就是乾打雷不下雨,你那套哄誰呀?

  問墩說,滾,去翻你的小本吧。

  柱子推著車出來,車上坐著倆雙胞胎,倆雙胞胎衣帽齊整,嘴裡喊著,去幼兒園,去幼兒園。大妞問去什麼幼兒園。朱惠芬說,是這樣,我們單位幼兒園辦得不錯,我領著鉋子跟斧子去看看。好了就送進去,不好還回來。

  大妞說。幼兒園是什麼樣的地方?幼兒園是關孩子的地方。我見過,把孩子關在小籠子裡養著,出來放風也是拿繩拴著,一個套一個在街上走,穿一樣的衣裳說一樣的話,分不清誰跟誰,都是切糕似的齊整,哪兒有院裡跑進跑出的自由。

  鉋子一聽就不樂意了,母親昨天給他和斧子做了那麼多工作,敢情是要把他關進小籠子裡去。他一邊從車子上往下溜一邊說,我不進小籠子,我不去幼兒園了!斧子也說他不去幼兒園了。

  朱惠芬說,咱們昨晚上不是都說好了嘛?不興變卦的。

  鉋子說,你只說有滑梯,有轉椅,沒說有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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