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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第六章

  早晨,大妞在生火。劈柴濕,爐子光冒煙不見火苗,嗆得大妞吭吭地咳。對面正在煮稀飯的劉嬸說,早讓你用蜂窩煤,你不聽,蜂窩煤能封,用不著天天生,看看你這煙薰火燎的,知道的你是在這籠火,不知道的以為你要駕雲上天呢。大妞說,老祖先千百年都用的是煤球,沒人見過蜂窩煤,那帶窟窿眼的東西催不上勁。

  白新生、福來和套兒走出家門,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

  朱惠芬和柱子雙雙推著車朝外走,朱惠芬讓大妞記著早上給鉋子跟斧子吃魚肝油。鉋子和斧子是柱子的倆雙胞胎兒子,白白淨淨的倆小小子,也是朱惠芬人家會收拾,她的兩個兒子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鞋,連襪子也一樣,一般大小一個模樣的兩個小孩在院裡跑進跑出,給小院裡添了無限生機。除了朱惠芬以外,連他們的爸爸也分不清哪個是鉋子哪個是斧子。

  朱惠芬說今天鉋子有點嗓子疼,讓大妞多給鉋子喝點水。大妞問哪個是鉋子,朱惠芬朝牆根看了兩眼說就是靠牆站著,直打蔫的那個。大妞說待會兒他要是不打蔫了呢?柱子讓他媽甭費神了,倆一塊兒灌,一人灌兩缸子。大妞說這主意不錯。

  柱子與朱惠芬走了。

  梁子和墜兒也上學走了。這幾天梁子在工人體育場參加大型團體操的訓練,第一屆全國運動會要在北京召開,梁子是作為團體操的背景而起著「翻頁」的作用。每人發一個裡面有各種色彩的大本子,根據需要翻到某一頁,數千人排列起來,就組成了一個個畫面。這種工作,一般由中學生來承擔,既要有組織性又要有整體意識,要精神集中。

  小院裡安靜下來,門墩鬼鬼祟祟地溜到門口,踮著腳把奶箱拉開,將裡面的牛奶咚咚猛喝幾口。柱子的雙胞胎兒子鉋子和斧子在他身後焦急地說,三叔,也讓我們喝兩口。

  門墩回身對侄子們說,我是早產兒,先天不足,又趕上自然災害,後天失調,你們是什麼營養,我能跟你們比。

  雙胞胎眼饞地看著門墩偷奶喝,門墩認為喝得差不多了,對其中一個說,水。雙胞胎之一顫顫巍巍地把一小鐵碗水舉過來,門墩將水倒進奶裡,晃了晃說,稀了點兒。雙胞胎之二說都讓三叔喝了。門墩告誡雙胞胎誰也不許說出去,誰說了他就揍誰。

  雙胞胎齊聲說,我們不說,我們不說。

  門墩把手一揮,大將軍般的說,走,拽泥去。雙胞胎便「拽泥嘍!」屁顛屁顛地跟在門墩後面跑進院裡。

  門墩在影壁前和了稀泥,領著兩個雙胞胎用泥拽磚雕上的兔子,看誰拽得准。很快雕花的影壁便被泥拽得一塌糊塗,那只兔兒也被泥糊住,倆雙胞胎也成了泥球兒。最後雙胞胎之一斧子成了被進攻的對象,門墩與鉋子的泥像子彈一樣向斧子甩去,稀泥順著斧子的臉向下流。斧子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喊,我不是小兔子……我不是小兔子……

  大妞聞聲趕來了,訓斥門墩,你比他們大,你是他們的叔,是叔得有個叔樣。

  門墩說,叔就是這樣。

  大妞一手拽一個泥球樣的雙胞胎往口走。說,早晨剛穿上的衣裳,又得脫下來洗,我成什麼了,老媽子!又回頭對門墩喊,門墩你還不上學啊?都九點了。

  門墩說他今天不忙著上學,今天第一節是體育,他不愛上體育。劉嬸說怪了,猴了吧卿的人竟然會不喜歡體育。門墩說他主要是不喜歡體育老師。劉嬸問為什麼不喜歡?門墩說老師腿短。劉嬸說老師腿短你也不能逃學啊。門墩說再逃學也比你們家胖套兒強,這會兒,你們家胖套兒正在小短腿手底下單練呢。劉嬸問套兒單練什麼?門墩說單練跳繩,說劉家的套兒連著跳不了三下。

  劉嬸說,這不能怪套兒,我們套兒打小氣管就不好,活動量一大就喘。

  門墩說是讓那身膘壓的。

  大妞把門墩的書包拎出來,替他背上說,快走吧你,油嘴滑舌的,王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塊料?

  劉嬸說這個門墩跟那個回國的別佳像哥倆。大妞說老馬家一走有好幾年了,連個信也沒有。

  總算打發走了門墩,大妞又給雙胞胎換完衣裳,屁股這才有機會挨了一下小板凳。剛坐下馬上又想起來了,還得吃魚肝油。反身進屋又拿出魚肝油瓶子,摳出一粒,對其中一個說,張嘴。

  鉋子說他吃過了。

  大妞說,瞎說,我還沒老糊塗哪,我剛拿出來。

  鉋子說他昨天吃過了。大妞說這是今兒的事。

  鉋子跑,大妞追。

  大妞讓劉嬸替她攔住一個。劉嬸順手抓住斧子說,逮著一個算一個,你先喂這個。大妞喂斧子吃魚肝油,喂完了還得張嘴,看看咽下去沒有。斧子張開嘴說沒啦。鉋子在樹後偷偷觀看。大妞回到窗臺前取藥瓶子,鉋子躥出,站到大妞身後。大妞一回身看到鉋子,讓鉋子一邊去,說該那個了。說著又抓過斧子,斧子說他吃過了。

  大妞說,你昨天吃過了。張嘴——一粒藥丸又灌下肚。

  梁子夾著大本回來了,說是今天天氣預報有雨,停止練習了。梁子告訴大妞說他們為全國運動會排練的這個叫《革命讚歌》的大型團體操,到時候連中央首長也要來看,所以要求很嚴,他們組圖案的翻本一篇也不能錯,順序也很嚴格,比如鋼水從爐子裡流出來,就得挨著翻,誰也不能提前。大妞不明白為什麼鋼水還能在畫上流。梁子告訴他媽那是一種動畫效果。大妞還是不明白怎麼個動畫。梁子說就是你翻完我再翻,畫面就動起來了。梁子說,聽說毛主席也要來看呢,毛主席也有一個小本,誰翻錯了毛主席一看就知道。

  大妞說,那你可得精心,別讓毛主席挑出錯來。

  梁子說,媽,翻到最後的時候別人都是藍的,白的,就我一人是紅的。

  大妞問,為什麼單你是紅的呢?

  梁子說,我是和平鴿的眼睛啊。

  大妞說,也是不能翻錯色兒,你要翻成綠的那就成了別佳的眼睛了。

  娘兒兩個關於別佳的眼睛還是和平鴿的眼睛的話題還沒有說完,老蕭和王滿堂走進院來,老蕭一進門就要往下倒。大妞一把扶住老蕭,直說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劉嬸從自己的屋裡跑出來,用腿頂住坐在地上老蕭的後腰,大聲說,別讓他窩住氣!

  梁子拿來了一碗涼茶,給老蕭灌下去,老蕭緩了半天,終於像狼嚎一樣扯著嗓子出了哭聲。

  劉嬸說,看樣子是出大事了,讓他哭,哭出來就好了。大妞讓梁子快叫周大夫來。老蕭被眾人扶進屋,靠在八仙桌的椅子旁,仍舊抽泣不止。周大夫來了,給老蕭號了脈,搖了搖腦袋說老蕭的病不是紮一兩針能了的事。大家問老蕭究竟哪兒難受,老蕭指著胸口說他胸口疼。大妞說怕不是心臟病?王滿堂冷丁冒出一句:拆東直門!

  王滿堂的一聲「拆東直門」再次勾起了老蕭的傷心,他抹著鼻涕眼淚說,心血啊!祖宗幾代的心血啊!拆了它再上哪兒找城門樓子去?中國幾千年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城牆。北京沒城牆還叫什麼北京城?拆了東直門這八臂哪吒城的風水全破啦!

  大妞說,東直門是我們家老祖先蓋的,誰拆,他得先來問問我!

  王滿堂說,你兒子就敢拆。

  大妞說,你說柱子?

  王滿堂說,他是拆城樓子的負責人。

  大妞說,這兔崽子,他敢!

  周大夫也說拆了怪可惜的,小時候上東直門途蛐蛐,摘酸棗,這回就真成了夢裡的往事了。

  大妞說,就沒別的辦法啦?

  老蕭說,大鏟車都開上了城門樓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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