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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朱惠芬說,那是奶奶騙你們哩。

  大妞說,我可沒騙啊,我什麼時候騙過小孩子,東口幼兒園的孩子睡覺都擱籠子裡。朱惠芬說那不是籠子,是帶欄杆的小床,說她小時就睡那樣的床。

  大妞說,所以,把你睡得跟這個家就糅不到一塊兒去。我的孩子們都是睡大炕滾出來的,隨和,貼人。

  朱惠芬還要和大妞再說什麼,大妞說不管怎麼著,她的孫子也不許送幼兒園,要不她在家閑著,就是浪費人力。柱子說孩子送幼兒園可以受到正規教育,將來懂道理。大妞說,咱們老王家五個孩子,都沒進過幼兒園,包括你在內,哪個不懂道理了?

  柱子說時代變了,人的活法也得跟著變,老的活法不一定科學。

  大妞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個朝代有過幼兒園?哪個皇上是幼兒園培養出來的?

  朱惠芬說把孩子擱家,難免家長嬌慣,看看門墩……

  門墩說,別扯我,我不代表王家的教育方針,我的行為我自己負責。

  大妞有點變臉了說,這是什麼話。你是看著我們王家的兒子爭氣才嫁給我們的。老王家就是這麼個家教,不搞什麼洋務運動。

  門墩在一邊稱讚他媽,連他哥歷史書上的詞兒都用上了。朱惠芬說還是帶孩子們去看看。大妞說看看也不行。說著上去搶孩子。朱惠芬一賭氣推車就走。大妞只搶下一個,夾在腰上沖著車上的那個喊,孫子,見那兒勢不好就鬧。讓他們送你回家。

  朱惠芬兩口子推著車無奈地走了。大妞低頭問胳肢窩底下的孩子,你是哪個?

  孩子說,我是鉋子。

  大妞說,是鉋子好,那邊光有斧子也幹不了木器活。

  門墩說,只能劈劈柴。

  大妞說,事兒都是打你這兒鬧的,你呀,給我上學去吧。大妞又問王滿堂今天為什麼還不上班,王滿堂說他身上不舒坦,歇了。大妞沒再說什麼,她知道老頭子一宿沒睡,心疼他的東直門。

  老北京有許多從明清時代就流傳下來的兒歌,這些兒歌伴著一代又一代北京的孩子長大,人老去了,而歌卻依然年輕,永遠的長不大。這些旋律優美的兒歌,只有用北京話唱起來才會那麼活潑動人,才能那麼撩撥人的心弦,碰撞到人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拉大鋸,扯大鋸,

  姥姥家,唱大戲。

  接閨女,請女婿,

  小外孫子也要去。

  不讓他去,

  他噔噔地放大屁……

  庭院裡,大妞和她的孫子一邊「拉大鋸」一邊唱。鉋子說,奶奶,再來。大妞又唱:

  小小子,坐門墩,

  哭著喊著要媳婦。

  鉋子說,要媳婦幹嗎?

  點燈說話,吹燈做伴,

  明兒早晨起來給我梳小辮兒,

  ……

  王滿堂拿了把椅子放在房前曬太陽,難得的輕閒使得他不知如何消受這大好時光。抬頭望望天,天空湛藍如洗,看看那棵棗樹,樹上結了細小的青棗。上班的上學的都走了,院裡顯出了少有的寂寞,只有大妞和她的孫子在歌唱。大妞給王滿堂沏了壺釅茶,看王滿堂那無精打采的樣子說,不就一個東直門嘛,那是我們家蓋的,我都沒像你這樣,連班都上不了了……王滿堂說自打人建築行,他這是頭一次為自己歇工……身上的筋,都像給抽了似的,渾身發虛發軟,腦袋一蹦一蹦地疼。大妞說她在話匣子裡聽評書,哪叱抽龍王三太子的筋,三太子當時的感覺可能就跟王滿堂差不多。鉋子就讓奶奶講哪吒的故事。大妞一邊擇韭菜一邊講哪吒。

  大妞說不上幼兒園好吧?鉋子說好。大妞要在鉋子的胳膊上系個紅繩,說免得明兒弄錯了。

  鉋子說,奶奶,錯不了,我明天不上幼兒園。

  大妞說,保不齊我又把那個扣下呢?

  鉋子說,我自個兒留下。

  大妞說,奶奶就喜歡你。你是誰來著?

  鉋子說他是鉋子。

  大妞說,對,鉋子。奶奶就喜歡鉋子。

  王滿堂覺得心裡亂,不踏實,他最後決定,還是得去趟東直門。

  大妞說,東直門拆得稀裡嘩啦的你幹什麼去?去給自個兒添堵嗎?

  王滿堂很有些悲槍地說他是給東直門送行,一個建築不在了,猶如一個老朋友不在了,他不是以古建工人,他是以一個北京市民,以一個與東直門相濡以沫的朋友,再看一眼東直門……王滿堂說得很動情,大妞聽得心裡也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王滿堂拉著孫子出了門,大妞追到門口說,鉋子,看著你爺爺點兒。

  鉋子說,哎。

  在日常生活中,大妞有件很重要的工作是補襪子。王滿堂的木工活好,王家也就具備了從小到大十幾個襪子板。舊時補襪子的程序是先將破襪子套在大小合適的襪子板上,再剪布,補底,補靿。孩子多,補襪子的量就大,也搭著那時候的襪子不禁穿,所以誰都很少穿不打補丁的襪子。

  劉嬸打毛衣,大妞補襪子,在這靜下來的小院裡,老姐倆做著這種永遠做不完的功課。大妞補著補著襪子突然說,我這兒想呢,我們家鴨兒在昌平前進襪廠織襪子,成天跟新襪子打交道。我呢,天天補襪子,跟破襪子作戰。打七歲的時候我媽就教我補襪子,補到今天……怎麼也補不完。爺兒幾個的腳都跟長了牙似的,襪子穿三天就破,一年就發那幾尺布票,全補了襪子了。你稍一疏忽,兩天沒補襪子,人家的腳後跟就露出來了,外人看著不說露腳後跟的,說我,這娘們兒,怎麼這麼做哪。

  劉嬸說她上個月給套兒拿新布做了個背心。

  大妞說,你當我沒看出來,套兒那個背心是拿手絹拼的,前邊是小白兔拔蘿蔔,後頭是山水風景,就仗著你們家新生在商店能買出幾塊手絹來,連你們家的屜布都是百鳥朝鳳。

  兩人就笑。

  鴨兒抱著大紙箱子進家了,大妞奇怪,又不是禮拜天,不知鴨兒為什麼回來。鴨兒讓她媽猜今天是什麼日子,大妞進屋看了看月份牌說什麼日子也不是。鴨兒說今天是大妞的生日。大妞這才猛地想起什麼說,可不,我今年……五十三啦……

  大妞五十三歲生日這天,大女兒給她買了一台電子管收音機和一件的確良襯衣。大妞頭一次見識的確良,為的確良的色彩和質地而驚奇。鴨兒告訴母親,的確良是中國最新最新的新產品,洗了不用熨,老這麼平,也不掉色,比平常的衣服結實十倍。大妞說全胡同也沒見誰穿什麼的確良,這麼高級的衣服,她真是穿不出去。鴨兒說的確良禁洗,好幹,天天穿著它也不礙事,這是她拿獎金買的,給媽過生日的。

  大妞說全家只有大閨女還記著她的生日,連她自己也忘了,就撩起衣襟抹眼淚。

  王滿堂由東直門回來了。大妞問東直門給折騰成了什麼模樣?王滿堂揮揮手,什麼也不想說。鉋子說他在東直門看見他爸爸了,他爸爸在城牆上頭喊:預備——拉!就嘩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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