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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今年是鴨兒高中畢業考大學的一年,以鴨兒的學習成績,考北大、清華或許不成問題,但是鴨兒卻報了個地質學院,還是西北的。大妞認為這麼重要的事情,鴨兒不該不跟家裡商量,有些跟鴨兒賭氣,連著兩天沒有理鴨兒。其實鴨兒的想法是遠遠地離開北京,離開燈盞胡同,將這塊記憶抹去,永遠不再回來。

  報考外地的學校,學習艱苦的專業,將來遠離大城市,遠離人群,這對大妞來說是不能接受的。她逼迫著鴨兒改變主意,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鴨兒從學校裡回來,帶來一個消息,因為犯了政治錯誤,她被取消了上大學的資格。鴨兒在她的屋裡呆著,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大妞著了急,讓大家輪番去做工作,讓別佳去唱了幾回歌,壓根不管用……大妞最後使出了殺手銅,揮著笤帚疙瘩狠狠地說,你給我張嘴說話,你到底是打的什麼主意?

  鴨兒說她從今往後再也不到學校去了。

  大妞說,不去學校你上哪兒?在家待著?

  鴨兒……

  白新生說她有個幹姐姐在昌平前進織襪廠當科長,說讓鴨兒上那兒去當學徒比在家閑待著強。大妞不同意,她說不能讓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去織襪子。白新生說織襪子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也是紡織工人。大妞說當什麼樣的紡織工人都行,就是不能當織襪子的紡織工人。劉嬸讓兒媳婦別理大妞,說她的強脾氣又犯了。大妞說她再強也比劉嬸的杠頭強……兩個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鴨兒開腔了,媽,我去昌平!

  鴨兒說走就走了。家裡多一口人不顯怎的,這回少了一口人,大妞就覺得心裡發空,茶飯無心,眼見著一天天瘦下去了。劉嬸問大妞是不是又懷上了,說上回懷門墩的時候就是不知道,還說什麼肚子漲,得了噎隔。大妞說她這回還是肚子漲,還是吃不下東西。又搬來周大夫,周大夫給開了化驗單,號了脈,看了舌苔,最後還翻了大妞的眼睛,下診斷說:急性黃疽性肝炎。

  大妞問要緊不?周大夫說不要緊,但吃飯得跟孩子們隔開,還得多吃糖,保肝。

  大妞說,這時候上哪兒找糖去啊?

  劉嬸說她那兒還有白新生坐月子的黑糖,周大夫也說他有一小罐冰糖。

  糖湊來了,那時候,糖就是治療肝炎的最佳良藥。墜兒把幹硬得磚頭一樣的黑糖和一把碎冰糖倒在案板上,準備用擀麵杖擀碎,給母親沏水喝。別佳掏出來一包方糖,往案板上倒。墜兒讓他們自個兒留點兒,因為他們家愛喝擱糖的紅茶。別佳說他們用不著了。墜兒問為什麼,別佳說他爸要回國了。別佳說,其實我不想走……

  墜兒沒說話,墜兒將幾種糖擀碎,混成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倫不類。

  半碗糖水端到大妞跟前,大妞接過碗,躲開梁子盯著碗的眼神,門墩爬上她的腿,含糊不清地說著,吃糖糖。

  大妞喝不下去了。

  劉嬸說墜兒,你把他抱走!

  墜兒抱走了門墩,門墩殺豬般的哭起來。

  大妞說,乖,別哭,媽給你喝糖水。

  劉嬸說,你這個大肝炎,傳染,想害了他啊。

  大妞一咬牙,淚水混著糖水灌下去了。

  梁子問,媽,甜嗎?

  大妞說是苦的。

  聽說婆婆病了,朱惠芬從學校趕回來看望大妞,婆媳倆在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大妞說,人到了這個年紀,就走下坡路了,你不找病病找你……

  朱惠芬說,營養跟不上,體質下降,容易得病。

  大妞說,說到營養,前幾天柱子他娘托桂花由臨州帶來一口袋白薯幹,甜絲絲的,不難吃。大妞說……桂花是抱著兒子拴驢來的,那個拴驢已經能滿地跑了,按說她結婚可比你晚……

  朱惠芬俯在大妞耳邊說,媽,您著急啦?

  大妞說,我可不著急了嘛?跟你實說,你公公當初不怎麼樂意你,其中有一條就是嫌你腰細屁股小。

  朱惠芬說,媽,我可是有了。

  大妞……

  朱惠芬說,倆呢,雙胞胎。

  大妞說,你這是不來就不來,一來就來倆,就你這小細腰,怎麼裝得下呢?

  大妞說趁著她還有精力給媳婦帶孩子,讓朱惠芬生完這倆再生倆。

  王滿堂與柱子下班了,王滿堂說今兒得喝一盅。大妞說應該,應該,為咱們的大孫子應該。

  柱子說,媽,我入黨了。

  大妞說柱子今天是雙喜臨門了。大妞打開箱子取出小包,一層層打開,將一疊錢遞到丈夫手裡。王滿堂對柱子說,這是120塊錢,我跟你媽省吃儉用攢了幾年,原打算你結婚時給你置輛車,出了鴨兒那檔子事,給攬了。現在你小子出息了,入了黨,我跟你媽送你這個禮,盼著你能好好兒的。

  柱子說,爸,我知道,您和媽不容易……

  大妞說,媽的心,都在你們身上呢。

  新車子買回來了,是「飛鴿」二八的。看柱子擦拭著新買的自行車,王滿堂圍著車轉來轉去說,家裡也算有了個像樣的大件。墜兒把鴨兒鉤的把套,座套等拿來替大哥裝上,立時,車子精神了一大截子。梁子要騎,柱子不讓,大妞說等梁子娶媳婦時也給梁子買。梁子賭氣說,我不用你們買,我自個兒買,買汽車,「解放牌」的。

  一家人正說笑著,別佳的父母提著大箱子由裡院走出來,後面跟著垂頭喪氣的別佳。大妞驚奇地迎上去說,怎麼說走就走哇!

  馬太太無言地擁抱了大妞。

  劉嬸用咳嗽來掩飾自己。她覺得在蘇聯人面前要保持分寸,保持距離,儘管老馬家一家人不錯,畢竟是內外有別。

  周大夫讓別佳回國後悠著點兒吃,說莫斯科沒有山植丸。別佳點頭。周大夫說,這院裡咱們爺兒倆最說得來,緣分哪。別佳,你知道,緣分這東西不是誰和誰說有就能有的。

  別佳再也繃不住了,他一下抱住周大夫的脖子說,周叔……我還要回來,回到燈盞胡同來。

  王滿堂對別佳父親說以後有機會就回來看看。老馬說他會想念中國的。王滿堂說國家是國家的事,老百姓是老百姓的事。墜兒拿出一個線鈞的書包遞給別佳,說這是鴨兒特意給別佳鉤的,托她轉交。別佳說那件事歸根結底怪他……

  燈盞胡同九號的人們將別佳一家送出大門。

  老馬家一家人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

  老馬家剛走了一會兒,福來掂著照相機汗水涔涔地趕回來了。聽說馬家的人走了,福來直跺腳,說他緊趕慢趕,趕回來給全院人跟老馬家照個合影,還沒趕上……劉嬸說沒照成也未必是壞事。

  劉嬸說福來把機子扛回來了,難得都在家,不如就給老王家照張全家福。王滿堂說照也行,於是在福來的指揮下,老王家的人按部就班坐好,梁子推著自行車站在一邊。

  福來問梁子推車幹什麼,梁子說飛鴿車也是我們家一個成員。

  大妞要照帶色兒的。

  福來說,放心吧您哪,給相片上色,是我的拿手。

  哢嚓,第二張全家福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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