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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朱惠芬也是王家的異類,結婚一年了,她好像也沒有真正融入到婆家裡來,她客客氣氣的老像個客人,誰也搞不清這是為什麼。在團組織生活會上,大家討論和工農相結合的問題,朱惠芬說如果她連婆家這個簡單的工人家庭都不能很好融合的話,就是她的世界觀有問題了。她檢討說自己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小資產階級情調很濃,所以,無論是在隊裡還是在家裡,她都在自覺地、努力地改變著自己。但是事情往往跟她想的不一樣。比如說今天,王家的飯桌擺上了,一家人團團圍坐著準備吃飯,朱惠芬卻端盆水進來了。朱惠芬說現在外面正流行肝炎,讓大家洗了手再吃飯。沒有人響應朱惠芬的號召,朱惠芬就逮住剛剛會扶著凳子站立的門墩,將門墩的一雙手接到盆裡。

  朱惠芬給門墩洗手,邊洗邊說,門墩手上有很多很多的細菌,還有蛔蟲卵,還有奧巴巴,還有小蟲蟲……王滿堂正吃一張餅,剛要吃,臭巴巴,剛要吃,小蟲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朱惠芬終於讓全家人,包括正吃著的和還沒吃的都洗了手,最後來到王滿堂面前。王滿堂說他就免了,朱惠芬認真地說要養成飯前便後洗手的衛生習慣,說她這盆水是來蘇水,可以消毒。王滿堂嫌麻煩。說幾十年不洗手也沒得什麼病。朱惠芬說良好的習慣是文明的標誌,這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培養起來的。朱惠芬說他們家頓頓飯前都洗手,已經幾十年了。幾十年來她們家的人從來沒有鬧過肚子。大妞說幾十年來老王家的人也沒拉過稀。朱惠芬還說家裡廚房的衛生也要改進,生熟案板要分開。大妞說本來就分著呢,翻過來切生的,調過去切熟的。大妞間房檐底下小缸裡的水是不是朱惠芬給倒了。朱惠芬說那水又髒又臭,都長蛆了。大妞說那是她醃鴨蛋的陳年老湯,老湯醃的鴨蛋能流油,胡同裡多少人家兒來要她都捨不得給。朱惠芬說那裡頭全是細菌。大妞說她就愛細菌,沒細菌醃不出鹹鴨蛋來。朱惠芬說這對人體是沒有好處的,像臭豆腐。醬豆腐,都是細菌發酵食品,以後儘量不吃。說著端著盆出去,說她下午要到黨校報到。大妞問黨校是怎麼口事。朱惠芬說是提高覺悟的地方,單位送她去集中學習半年。大妞說那就不在家住了?朱惠芬說不了,禮拜天回來。大妞說就是上提高覺悟的黨校也得吃了飯再去。朱惠芬說在單位吃過了。

  大妞氣哼哼地小聲說,你吃過了洗我們幹嗎?管得也忒寬了點。

  這就是知識分子和工人的小衝撞,雞毛蒜皮,談不到路線鬥爭,算不上意識形態,卻又那麼格格不人,很難說誰在改造誰,誰在結合誰。

  梁子吃完一張烙餅伸手又抓了一張。大妞問他這是第幾張了。梁子說是第二張。大妞說她得摸摸梁子的肚子。梁子說他的肚子還癟著呢。

  王滿堂說,你讓他吃。一個破烙餅,限制他幹什麼?

  大妞說,破烙餅?他的定量是一個月二十八斤半,按頓算一頓是三兩,就他這種吃法下半個月得喝西北風。

  是的,糧食好像越來越緊,其實定量並沒有減少,也不知怎的,人的飯量卻越來越大,特別是孩子們,個個都跟饑餓的小浪似的,才離開飯桌,轉個身就餓了。商店裡什麼都憑本憑票供應,那時候,購貨本比戶口本重要。麻醬二兩,鹼面一包,火柴兩盒,肥皂1/4塊……商店售貨員在從事買賣的同時還要從事著文字工作,負責在那些小本上做如實紀錄。應該說在那個階段,中國售貨員的文化水平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和嚴格的檢驗。

  沒有吃的,主要是沒有副食,王家的孩子們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吃到過「糖」這個東西了。酸甜苦辣鹹,在生活的五味中,他們獨獨少了甜,畢竟這又是小孩子們最喜愛的味道,但是卻沒有。

  這天,劉嬸給王家拿過來一包伊拉克蜜棗,說是白新生商店賣的,不多,全讓內部人給分了。孩子們見了棗,不客氣地圍了過來。依著老北京人的做派,誰來送禮,再好的東西也要等到送的人走了再打開,保持著一種矜持,一種風度,不像西方人,當著客人的面將禮品拆開,誇讚、比試,裝出一種沒見過似的驚奇。但這回,在劉嬸的伊拉克蜜棗面前,王家的孩子們再也矜持不住了,他們撲向那個紙包,大把大把地抓蜜棗,不顧一切地往嘴裡塞,連門墩也搶了一個,抓在手裡高興得嗷嗷叫著。

  大妞和劉嬸看了心裡有點發酸。

  大妞從墜兒手裡嘗了一個伊拉克蜜棗,說甜得有些發膩。劉嬸說要不怎麼叫蜜棗呢。大妞說甜味挺怪。劉嬸說是異國風味。大妞說也不知伊拉克在哪兒。劉嬸說新疆北部。梁子說在中東。劉嬸問中東有多遠。墜兒說隔著大沙漠呢。劉嬸說用短波能收到嗎?墜兒說或許能。

  大妞跟劉嬸說起日子越過越艱難的話,劉嬸說不如讓白新生介紹鴨兒到商店去工作,眼下在商店尤其是副食商店工作是非常實惠的。大妞說怕鴨兒不幹,那孩子心氣兒很高,一門心思要考清華,讓她去賣菜大概不行。劉嬸說賣菜也是革命工作,並不低誰一等,人家把賣菜的都編成評劇唱了,叫《向陽商店》,劉嬸說著咿咿呀呀唱起來:

  ……

  你說什麼大街小巷走,

  你說什麼賣白菜賣蔥頭,

  我這一雙手是勤勞的手,勞動的手,

  海讓路,山低頭,

  為祖國平地起高樓。

  ……

  孩子們都說劉嬸的評劇唱得好,劉嬸說他們是沒聽過套兒他媽唱。套兒他媽唱得那才叫地道呢,簡直就跟話匣子裡唱的一樣。

  其實大妞的手才是一雙勤勞的手。她一邊聽唱一邊給她的老兒子門墩縫屁簾。屁帝是北京小孩子們冬天離不開的過冬物件,有棉的,有夾的,方方正正的一塊,用繩往腰裡一拴,護著屁股護著腿,暖和,成為北京小孩冬日的獨特裝束。

  劉嬸說她讓後院馬太太給套兒打了條小毛褲,屁簾已經過時了,現在的孩子沒人穿屁簾了。大妞說即便沒人穿,他們家門墩也穿,這東西實惠,毛褲倒是好看,大屁股老在外頭露著。劉嬸說小孩惟獨有兩個地方不怕冷,除了屁股就是臉。大妞說毛褲不實惠,天一熱紮人,天一冷透風。劉嬸說人家外國的孩子都穿小毛褲,也沒見誰的屁股受了風。

  大妞說,那是種不一樣。

  大妞和劉嬸的話好像越說越不投機,大妞開始反感劉嬸了,把她剛才送伊拉克蜜棗的好處也忘了許多。大概鄰居都這樣。

  朱惠芬上黨校了。有人傳出話來說,大凡上過黨校的人出來都要受到重用,要提拔。王家的人對於朱惠芬能不能提拔並不在意,特別是大妞,她認為兒媳婦上得再高,也是兒媳婦,在這個家裡,她大妞永遠是真正的領導。她的兒媳婦不是很西洋嘛,西洋到最後大不了用洋藥水給大夥洗洗手,還能怎麼樣?

  媳婦進了學校,大妞對兒子就多了幾分關心。到了吃飯時間,喊了幾回,兒子都說正忙,大妞就讓墜兒把飯送過去。

  墜兒端著窩頭、疙瘩湯進了大哥的屋,看見柱子正低著頭在寫什麼。墜兒湊了過去,柱子趕忙用手捂住。墜兒說甭捂了,她都看見了。柱子問她看見什麼了。墜兒說是入黨申請書。柱子讓墜兒替他保密,因為能不能人還不知道呢。墜兒說她也寫申請書了,是入團的。墜兒讓柱子把他的申請書借給她參考一下。柱子當然不借。墜兒說她就看一欄。柱子問哪欄?墜兒說家庭出身那欄。

  柱子說,貧農,咱們是貨真價實的貧農。

  墜兒說,我們老師說我至少得把我媽的成分填上,因為咱爸是帶有人贅性質進趙家的。

  柱子說,那是你爸,不是我爸。

  墜兒說,難道咱倆不是一個爸嗎?

  柱子說,爸是一個爸,關鍵是媽不同。

  墜兒問柱子她媽的成分怎麼填。

  柱子說,這要是我媽就好填了,我媽是一九四八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別看是農民,卻是個老革命,老支前模範,現在還是我們王家莊的支部書記。你媽嘛……還是問問她再填好。

  墜兒從柱子屋出來找到大妞,大妞正在廚房刷傢伙,墜兒拉住她媽問她姥爺以前是幹什麼的。

  大妞說,你姥爺,那可不是等閒人物。北京城有名的「隆記」營造場,那就是你姥爺開的,你姥爺是個戴紅頂子的走工,是給皇上幹事兒的。

  墜兒說,那就是反動階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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