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全家福 | 上頁 下頁
三七


  大妞說,誰說他反動,他心眼厚道著呢。光緒皇上死,沒錢修西陵,那個寢陵殿至今護欄板只安了前半拉,怎麼著呢?是朝廷錢不夠啦,朝廷沒錢葬皇上,你姥爺就掏錢給墊,誰讓咱們是大清的子民呢?所以朝廷到今兒個還欠著咱們家二十萬兩銀子哪。你姥爺說,得了,皇上這輩子也窩囊,我給皇上修陵也是緣分,就算盡義務吧,這二十萬兩不要了。

  墜兒說,這麼說咱們家過去很有錢?

  大妞說,那當然。過去宮裡讓「隆記」幹活,付工料錢,白花花的銀子用驢馱,前頭到了西單「隆記」木場,後頭還沒出內務府呢。櫃上為這些銀子得殺幾百頭牛,把空牛皮趁熱塞滿銀子,縫了,堆在後院,牛皮一干,銀子全包在裡頭,皮越幹,包得越緊,叫銀殼。你說咱趙家有錢沒錢?

  墜兒聽傻了,半天說,還不如我跟柱子是一個媽生的呢!

  大妞說,什麼話!

  墜兒說,咱們家比皇上還有錢,皇上已經是封建社會的總頭子了,趙家還能低得了?我看以後我得跟您劃清界限。

  大妞說,你幹嗎跟媽劃界限?你填你爸呀,你爸家窮,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赤貧,要飯從臨州要到北京。你劉嬸不就是個城市貧民嘛,你爸他比城市貧民還貧。

  墜兒說她真納悶,她的赤貧的爸怎麼會娶比皇上還有錢的媽?爸的階級立場哪兒去了?大妞說,這有什麼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要是個街上撿煤核的窮丫頭他也看不上我。

  墜兒說她爸肯定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大妞說,誰恨?恨誰?你爸才不恨呢。沒我他能住上這寬寬綽綽的房子,能有這一身好手藝?

  墜兒說她很痛心,痛心她爸沒階級立場。

  大妞說,什麼是階級?媽就是階級。有媽在,就有你們的熱飯吃,你們就是媽的心肝肉;媽不在了,你們也沒人疼了,媽這個階級永遠護著你們。

  墜兒說她不跟媽說了,整個兒一盆糨子,連階級都不懂。

  大妞說,墜兒,入團這個事兒是好事,人了,咱高興,人不了也別像你姐似的,整個兒變了個人。咱家要再出一個魔怔,媽可受不了啦。

  墜兒低頭看見母親的鞋吸拉著,一雙腳漲得很高。墜兒說,媽,您的腿腫啦!

  大妞說,媽不礙事。

  墜兒說,媽,我知道,您這是餓的。媽,往後我不吃飯,都給您吃。

  大妞說,別犯傻了,剛要跟媽劃界限,現在又把飯都給媽吃,什麼話都讓你說了。

  墜兒一把抱住她那一盆糨子的媽,哇的一聲,哭了……

  街道上開了會,給重點困難的人家分了五斤黃豆,老王家也在其中。黃豆營養好,可以炒著吃,磨著吃,摻棒子麵蒸窩頭吃都行。畢竟是太少,炒成了豆兒不夠王家的孩子們零捏的。以至於大妞和劉嬸在院裡見了面第一句話永遠是「吃了沒」?「吃」在人們的心目中成了中心話題。

  劉嬸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掉到粥鍋裡了,小米粥,那個香啊,她就一口一口地喝……簡直跟共產主義一個樣。

  大妞問共產主義什麼時候來?

  劉嬸說,快了,也就五六年的事。共產主義就是各取所需。各取所需是什麼意思懂嗎?就是想吃燉肉吃燉肉,想吃炸醬麵吃炸醬麵,那豬長得膘有一樣厚,粉條子,大拇哥那麼寬。

  大妞說到那時候,她先取它十斤富強粉,蒸幾箱大白饅頭,任著孩子們敞開了吃……抹上蘇聯黃油。

  門墩今天過生日,大妞為小兒子煮了一個雞蛋,由鍋裡撈出,放在涼水舀子裡拔著。按照北京人的習慣,小孩過周歲生日要舉行「抓周」的儀式,備下剪子、工具、書本、鋼筆。錢、吃食等類,將周歲的孩子放在其中,看他抓什麼。孩子抓什麼,就預示著他將來是什麼前程。

  很大成分,這個儀式帶有遊戲性質。

  門墩坐在八仙桌正中,四周擺滿了各種物件,抓周開始了。劉嬸抱著套兒,梁子、墜兒和滿堂在旁邊觀戰,別佳也混在其中。

  坐在物件中間的門墩,初時有點神魂不定,東瞧西看的不知所措,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哪個也不想要,只是四下蜇摸找他媽。別佳指著一個大油餅做現場指導說,抓,抓這個,這個能吃!

  梁子對別佳說,是你抓還是他抓?

  別佳說,我給他提供一點參考。

  王滿堂嘴上說著一切要順其自然,卻不自覺地將一把瓦刀往門墩跟前推了推。門墩在瓦刀前很是猶豫了一小會兒,小手終歸伸向了油餅。

  別佳說,好眼力!

  梁子說,別是個吃貨。

  門墩的另一隻小手伸向一朵絨花。

  墜兒說,羞羞,將來是個愛姑娘的。

  別佳說,愛姑娘有什麼不好?我們俄國人都愛姑娘,愛漂亮姑娘。

  門墩一手拿油餅,一手拿絨花,張著長出了兩顆小門牙的嘴,呀呀地叫喚。王滿堂看著油餅和絨花來氣,轉身走了。

  王家來了兩個稀客,桂花和霜降。小兩口這回是帶著孩子來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墜兒問這個小侄子叫什麼名字,霜降說叫拴驢。大妞說怎麼叫這麼個名兒?桂花說孩子叫得土,好養活。

  桂花說,二姑讓給您帶口袋白薯幹來,說鄉下物件,不是什麼像樣的東西。

  大妞說,難為你麥子始還惦記著我們。我這幾個月緊了點兒,也沒給鄉下奶奶匯錢去。

  桂花說二姑說了,家裡什麼也不缺。

  大妞說,來了就多住些日子,我今天給你們做炸醬麵,明兒包包子……

  眾人在圍著門墩熱鬧時,大妞一人在廚房急得直轉悠,看看面口袋,口袋是空的;看看缸,缸裡只有大半碗棒子麵。案上擱了半個西葫蘆,窗臺上有半棵蔥……大妞長長歎了口氣。

  屋裡悄悄走出了劉嬸。劉嬸注意到了大妞的為難神情,劉嬸說她家裡還有半斤白麵票,讓大妞拿去做頓疙瘩湯……大妞說人家幾千里地奔來了,給吃疙瘩湯,拿不出手哇。劉嬸讓大妞去問問周大夫。

  周大夫說他這月還有二斤麵票,讓大妞都拿去,大妞說她下月一定還。周大夫說甭提什麼還不還的話,二斤糧票,讓人還,寒磣。大妞說二斤白麵票,支的情可大了。劉嬸說這年月,最怕來客,一來人就抓瞎。

  大妞由周家出來,見到別佳和他媽抱著黃油、大麵包、火腿腸站在院中。馬太太讓大妞把這些東西都拿去。大妞說這不合適……別佳說他爸昨兒開的工資。

  劉嬸在背後偷偷捅了大妞一下,意思很明確,不能要外國人的東西,免得讓人家笑話。別佳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別佳說,劉嬸您別捅了,您忘了我們家下半月吃黑麵包抹臭豆腐的時候啦?您都沒笑話我們不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