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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國慶節一天天臨近,周大夫為了讓大家能聽上實況轉播,整整調試了半宿。這使劉嬸想到了街道組織看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電影裡有個革命者叫李俠的,就是半夜利用收音機給革命聖地延安發電報。革命者能用收音機給革命的領導發電報,反革命也就一定能用收音機給反革命的領導發電報。所以,一早晨起來劉嬸就問周大夫昨天夜裡刺啦刺啦地在幹什麼。周大夫說在調試收音機。劉嬸問為什麼不白天調試而非要等夜裡偷偷摸摸地幹?周大夫說夜裡靜,電波干擾小,更利於調試。劉嬸問這東西能聽多遠。周大夫說零件都是好零件,蘇聯老大哥的東西比較實在,質量也不錯,要想聽得遠就得用短波。劉嬸奇怪短波倒比長波聽得遠,問能不能聽到外國去。周大夫說當然能,可是目前他還沒調出來。劉嬸自言自語地說,你調出來我就麻煩了。

  國民黨兼右派分子周大夫還真就把這架蘇聯收音機給鼓搗好了。國慶節這天,明媚的陽光下,俄國造收音機被放在院裡的茶几上,茶几上鋪著桌布,別佳媽還放了一瓶花,一切弄得真跟過節似的。

  收音機裡正播放《歌唱祖國》的歌曲,院裡院外的街坊坐著收聽廣播。廣播裡傳來播音員激動而富於感情的現場介紹,傳來實況轉播的聲音,歡呼聲、口號聲、像下雨一樣,幾十萬人大遊行,聲勢大極了。忽然梁子喊,媽,您聽,我姐他們過來了!

  收音機中傳出《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的歌聲。這歌聲是九號院人們熟悉的,歌聲由遠而近,播音員說,少先隊員們舉著鮮花和氣球,隊伍如彩虹般走過來了,他們歡呼著走向了天安門廣場……

  梁子說,這裡頭有我姐!裡頭有我姐!

  周大夫美中不足地說,還是有點刷拉刷拉的雜音。

  別佳揮著胳膊讓大家快看,看氣球,由天安門那邊飄過來的彩色氣球,是墜兒他們放的。漫天的氣球,飄飄悠悠,借著風勢由天安門方向飄了過來,一時將天空映得五彩繽紛。孩子們跳著腳地喊著,笑著,大人們也說,長這麼大從沒見過這樣的景兒。

  劉嬸讓她的兒媳婦快出來看看這滿天的氣球。新生不看,新生說她困。

  麥子從北京回去以後並沒有閑著。麥子動員她娘家幾個兄弟和公社一商量,為支援北京建設,辦起了磚場。臨州的土質好,是出磚的地方,加上麥子娘家過去就是燒磚的專業戶,沒多長時間,一窯新磚就出來了。挑了幾塊,讓霜降送到北京,送到了王滿堂手裡。當時古建隊的人正在開會,工人們擁著披紅掛花的柱子和他的突擊隊正在慶祝大會堂工程的完工。柱子抱著一個大鏡框說是在人大會堂慶功會上照的,裡面有總理給他敬酒的照片。老石把照片舉得高高的,讓大家看。

  大攤兒問柱子,你跟總理說什麼來著,怎麼把總理樂成這樣?

  柱子說,我想給總理敬酒,總理非說咱們是建大會堂的功臣,要給我敬酒。柱子說他們建築工人是第一批在大會堂開會的,宴會廳的爐灶起火,第一頓飯就是為他們建築工人做的。他代表全體工人向總理敬酒,當時心裡激動得怦怦的,連酒杯也端不住了。

  王滿堂說,瞧你這出息!

  柱子說,總理說了,你們建築工人是大會堂真正的主人,誰願意什麼時候看人民大會堂就可以什麼時候來看。來的時候就說這個大會堂是我蓋的,是周恩來批准我來的。

  王滿堂說總理懂得建築工人的心。這時霜降擠到王滿堂身邊,把一塊系著紅綢子的大灰磚遞到王滿堂手上。王滿堂端詳著手裡的磚,眾人一時鴉雀無聲。王滿堂一伸手,大攤兒遞過一把刻刀,王滿堂三下兩下旋刻出海水江牙圖案,贊道,好磚!

  大攤兒把磚雕舉起讓大夥看。大夥傳著看,稱讚磚的質量,也稱讚王滿堂的手藝。老石握著霜降的手說,感謝臨州人民對我們的大力支持。

  霜降說,俺二姑說了,國慶節一過馬上把磚送來。

  在大夥的掌聲中,霜降不好意思地對王滿堂說,表姑夫,俺上回……你不記恨俺吧?

  王滿堂裝沒聽見。

  鴨兒的情緒低沉到了底點。團沒有入上,還挨了一個處分,雖然大安說是「小事」,可是他們的學校並不認為這是小事。學校拿這件事情教育大家,說這是典型的個人主義思想在作怪……

  每天一放學,鴨兒就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不說話,誰也不見,連吃飯也一人在屋裡單獨吃……周大夫說鴨兒這舉動是一種病態,說輕了是性格孤僻,說重了就是自閉症。周大夫讓大妞領著鴨兒去看看病,大妞說,看什麼病呢?她也不發燒,哪兒都不疼。周大夫說不是只有發燒了才算生病,有時候精神上的壓抑也是很厲害的,特別是對鴨兒這樣的女孩子,時間長了不好。大妞問到哪個醫院去看好。周大夫說上安定醫院。劉嬸一聽就躥出來了,說安定醫院是專治精神病的,周大夫把人家的姑娘往那兒推,不知是安的什麼心。

  大妞一聽是治精神病的,也很不高興。

  別佳在這件事上一直抱有愧疚之感,鴨兒情緒上的變化也引起了這個小男孩的不安。他說,鴨兒姐姐,你怎麼老不說話呀?他讓鴨兒罵他,鴨兒不罵;他讓鴨兒打他,鴨兒不打。他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為了哄鴨兒姐姐高興,別佳就給鴨兒姐姐唱歌,唱俄羅斯的「卡秋莎」,唱「紅莓花兒開」……稚嫩的男童聲用俄語唱出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種別具一格的藝術魅力,不但讓鴨兒,讓院裡所有的人都聽得入神。

  大妞一邊為王滿堂端來洗腳水一邊說,這個傻別佳倒還會哄個人兒。

  王滿堂說,那小子聰明。長了倆腦子,一個中國的,一個蘇聯的。

  王滿堂問大妞那個玉墜兒找著了沒有。大妞說沒有。王滿堂讓大妞抓緊找一找,說臨州的磚運來了,下一步就得起牆,那個墜兒是離不開的東西。大妞說她再好好找找。爹媽這樣說的時候,梁子正在桌上做作業,他把頭別得低低的,心一陣一陣地狂跳。他覺得很害怕,覺得對不住爸爸媽媽。他知道,那個賣給打鼓的玉墜兒是永遠永遠的找不回來了。一時,他的眼裡噙滿了淚,不知怎麼辦好,他抓起本子跑了出去。

  往外跑的梁子正和劉嬸撞了個滿懷。劉嬸顧不得梁子,興奮地嚷道,你說新生這死人,她也真瞞得住,都七個月了。她就愣不告訴我。

  這可真是大喜事!不但是劉家的大喜事也是九號院的大喜事。這天晚上,大妞給劉嬸道了多少回喜,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兩個月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在一個晴朗的冬日,白新生抱著新生兒,走進九號院的時候,全院的人幾乎都迎出來了。結婚十年,十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劉嬸樂得屁顛屁顛地從媳婦手裡接過嬰兒,大聲說著,到家嘍,到家嘍,我們的大孫子到家嘍。劉嬸抱著孩子高興得不知怎麼顯擺了,掀開一道小縫讓王奶奶看,看他們的大孫子小鼻樑多高,小臉蛋多周正。

  別佳說,眼小了點兒。

  劉嬸說,不小,月科的孩子,還沒睜開哪,小貓崽沒離窩也不睜眼不是?看了一眼大妞懷裡瘦弱的門墩說,你們門墩生下來才五斤,瘦得小雞子似的,我們大孫子生下來七斤三兩五,差一點兒七斤四兩。

  別佳說,那是稱沒給夠。

  劉嬸並不理會別佳的挪揄,仍滿有興致地說,瞧這小脖子,幾道圈兒,小胳膊腿兒,那叫有勁兒,骨立著哪!我們孫子結實,大夫說了,還得科學餵養哪,各種營養都得跟上……

  福來說要好好謝謝周大夫。劉嬸說甭謝他,說福來後來也沒認真吃他的藥,謝他幹什麼?他巴不得無產階級養不出兒子來呢。周大夫說福來養不養兒子跟階級沒關係,就是蔣介石也一樣地養兒子。劉嬸說她懷裡抱的可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哪,是不折不扣的無產階級後代。白新生感激地讓周大夫滿月過來吃面。周大夫說甭叫他,他怕福來媽下毒。

  劉嬸說,想的美,殺了你我鬥誰去?

  劉嬸的寶貝孫子被喚作套兒,是老蕭給取的名。不但叫套,脖子上真拴了個套兒,為的是將孩子套住,好養活。套兒長得的確比一般孩子結實,這主要得益于他的媽在商店裡工作的緣故,別的孩子吃不到的雞蛋,套兒可以隨便吃,別的孩子定量供應的嬰兒粉,可以隨便給套兒買。在當時來說,套兒可算得上是中國的一個幸福兒童了。

  相比較,王家的門墩就有點慘了。從哪方面來看,門墩都是屬￿那種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一類,快一歲了,還不會站立,細脖子大腦袋,羅圈腿,跟比他小半歲的套兒待在一塊兒,整整比人家小了一號。據說是由於缺鈣的關係。

  所以,大妞就格外疼愛這個瘦弱的末生老兒子。要星星不給月亮,只要能辦得到的,沒有不滿足的。慣就了門墩小小人兒一個擰種脾氣,屬￿王家孩子當中的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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