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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王滿堂更是來氣。其實王滿堂要是知道在他的兒媳婦偷樑換柱的同時,他的二兒子正在屋裡翻箱倒櫃地折騰,將那塊禦賞的玉墜兒偷偷拿出大門,與一個「打鼓的」(走街串巷收舊貨的人)進行了兩毛錢的交易,他一定更得氣蒙了。

  九號的奶箱被油漆一新,奶箱裡除了周大夫的一小瓶奶以外又多了一大瓶,這大瓶是新媳婦朱惠芬的。朱惠芬每天要喝牛奶,這是她在家從小養成的習慣。她喝她爸爸喝她媽媽也喝,她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反而是大妞,看著那個乳白的瓶子渾身不太自在。

  早晨,周大夫取奶、取信,邊看信邊往裡院走。劉嬸挪揄道,留神撞樹上,你的江南小妹妹最近怎麼樣啊?

  周大夫說挺好。劉嬸說她什麼時候過來啊?周大夫說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劉嬸說來了可別忘了報臨時戶口……

  大妞在壓水機前壓水,不時拿眼睛掃著柱子的窗戶。看著那窗戶上的稍有些褪色的剪紙,看著那低垂的一動不動的白色窗簾,大妞肚子裡的氣一股一股往外冒。

  王滿堂在院裡又在折騰他的水鴨子。

  大妞用嘴點著柱子的屋說,一家子人都起來了,男人也上班走了,就她一人躺著,她也躺得住……

  王滿堂讓大妞幫他把支架扶扶,說得空把那個玉墜兒給他找出來,他要用。大妞邊扶支架邊說,進門一個月了,連頓飯也沒做過。下了班就躲在自個兒的小屋裡,也不知道過來說道點兒什麼……

  王滿堂說,是地斜了還是水鴨子出毛病了,怎麼對不到一條線上去了?

  大妞說那心就沒跟王家貼到一塊兒,臉蛋漂亮倒是個優點。可臉蛋漂亮頂什麼用,生孩子是用……不用臉……

  王滿堂說,你扶好了。

  大妞說,真就不明白柱子怎麼會看上了她!

  朱惠芬在大妞背後叫了一聲媽。大妞臉一轉,立即笑容滿面說,你起來了?你今天休息,多睡會兒啊!鍋裡還給你留了一碗豆粥。

  朱惠芬說她剛喝了奶,說這邊沒什麼事她就回她爸媽那兒待一天。

  大妞爽快地說,去吧去吧,問親家好。

  朱惠芬推車就往外走,看見王滿堂在校正水鴨子說,爸,您還鼓搗這個幹嗎?用水平儀不比這個好使?早八百年就淘汰了的老古板,年輕人都認不得它了。

  王滿堂說他就愛這淘汰了的老古板。朱惠芬說使著太費勁。王滿堂說修角樓就不是個省力氣的活。朱惠芬說還是現在的水平儀準確方便。王滿堂說他就使不慣現在的水平儀,小汽泡跟眼珠子似的,滴溜亂轉,哪兒有這鴨兒沉穩。這多好,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一目了然。

  大妞用鐵勺子打了半勺糕乾粉,坐在小凳上往門墩嘴裡抹。門墩打挺,不吃。朱惠芬蹲下來摸著門墩的小臉蛋說,媽,您怎麼給門墩吃糨子啊?這不越吃越糊塗啊!

  大妞說她的孩子都是吃糨子長大的,再說這根本不是什麼糨子,這是天津楊村的糕乾粉。朱惠芬說應該再加點雞蛋黃,按營養標準應該是六個,要不孩子營養不夠。大妞想起奶箱裡那瓶大號牛奶,氣不打一處來,拍打著門墩說,糕乾粉你都不吃,你要吃什麼?一天六個雞蛋黃,看動物園的獅子一天能吃六個雞蛋黃不?

  朱惠芬看婆婆有點惱,趕緊接過婆婆懷裡的小叔子,說幫著喂喂。大妞說,你不是要回娘家嗎?朱惠芬說不急,也不在這一會兒。

  朱惠芬艱難地往門墩嘴裡抹糕乾粉,小門墩根本不配合,抹了一身一臉,一勺糕乾粉,吃得熱鬧極了。

  片警大安給大妞送來了王家賠償醫院的一百二十塊錢。大安說醫院說了,孩子不是有意的,不用賠了,把那幾個卡子送回去就成了。大妞很感動,接過錢來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說孩子在學校背了個警告處分,心裡頭壓力大著呢。大安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以後接受教訓就行了。劉嬸來了,劉嬸問大安在形勢問題上,上邊有沒有什麼指示。大安說過幾天街道要開治保會,臺灣的蔣介石不太老實,讓大夥提高警惕。大妞很擔憂地問是不是又要打仗?劉嬸說她就盼著打蔣介石呢,蔣介石敢來,她們街道的老娘們兒就把他收拾了。

  蔣介石反攻大陸歸反攻大陸,並不影響九號市民的正常生活。火燒五分錢一個,棒子麵一毛二一斤,小白菜二分錢一把,水蘿蔔一毛錢三捆。日子一天天飛快地朝前滾動,轉眼又到了國慶節。今年的國慶與往年不同,九號王家的墜兒要到天安門參加遊行,接受毛主席的檢閱。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見毛主席,在九號院,在燈盞胡同,墜兒還是頭一個。大妞早早的就把墜兒的白襯衫花裙子準備好了。朱惠芬送給墜兒的那條綢子的紅領巾,墜兒一直沒捨得戴,留著等國慶節那一天再拿出來。

  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

  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

  和平的風吹動了旗幟,

  招呼我們走向幸福的人生。

  我們手牽著手,

  我們肩並著肩,

  我們向前,我們向前,我們向前,

  永遠跟著毛澤東,

  永遠跟著毛澤東。

  ……

  這是少先隊遊行要唱的歌。孩子們在院中看墜兒做遊行用的紙花,墜兒邊做邊唱,大家也跟著唱,恨不得到那天也跟著墜兒到天安門去。墜兒說少先隊員拿的花朵顏色不一樣,赤橙黃綠青藍紫,長長的隊伍排下來就是一條彩虹。墜兒的花是紅的,墜兒個子高,所以她就排在少先隊彩虹的最前列,離天安門最近……

  大妞為她不能去看墜兒的遊行而遺憾,墜兒說可以聽,到時候電臺裡進行實況轉播,全國人民都收聽呢。但是王家沒有收音機,劉家沒有,周家也沒有。別佳說他們家有一台,就是壞了。墜兒說可以讓周大夫幫著修,周大夫手巧著呢,什麼都會。

  於是,老馬家的蘇式大收音機就被孩子們抱到了周家,被周大夫拆得七零八落。

  修收音機那幾天,別佳、梁子、墜兒成天長在周大夫屋裡,他們一邊打下手一邊研究收音機肚子裡的內容,電器的奇妙對孩子們的誘惑力太大了,他們從修這台收音機上學到了許多物理課上學不到的內容。

  對收音機感興趣的人還有一個——劉嬸。劉嬸對周大夫修收音機這件事情本身,充滿了警惕,為此一有工夫她就往後院跑,時刻掌握收音機的修理情況,做到心中有數。不止這些,她還反復套孩子們的話,比如對墜兒,她就問三好學生都是哪三好。墜兒說自然是學習好,身體好,工作好。劉嬸就問思想品德好算在哪裡頭呢?墜兒說思想品德好就是工作好,都在裡頭包著哪。劉嬸說墜兒是少先隊員,又要接受毛主席檢閱,有些事得長點心眼兒,像修收音機什麼的。墜兒問修收音機長什麼心眼兒?劉嬸就提醒說比如說有人在修收音機的背後幹了些什麼,公安局的警察說了,現在蔣介石想反攻大陸呢,少先隊員的腦袋裡得多根弦……墜兒問劉嬸,是不是懷疑周大夫是美蔣特務?劉嬸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這麼說,我可沒這麼說。

  在劉嬸用警惕的目光掃視著九號的角角落落的時候,她本身的行為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想法,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最先提出疑問的是劉嬸的兒媳婦白新生。白新生對福來說,我看媽最近老往後院跑。

  福來說,去就去唄。

  白新生說,我在想她為什麼老去?還就愛在周大夫的屋裡待著。

  福來說,聽你這話好像我媽跟周大夫……新生你聽著,我媽她是你婆婆,你不能睛胡嘞嘞。

  白新生說這未必是壞事。福來說周大夫有女朋友。白新生反問有女朋友誰見來?福來說他媽看不上周大夫,周大夫是他媽的鬥爭對象……白新生說事情發展往往有時就缺那麼一點催化劑,就像沒發麵引子,面就發不起來一樣。福來問他媳婦上哪兒找催化劑去,白新生說就是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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