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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五章

  柱子要結婚了,新娘是臨州的桂花。

  柱子在人大會堂工地上搞大會戰,沒有工夫回家,大攤兒指使著一幫徒弟把柱子住的小屋拾攝得四自落地,連地上墁的磚全給換了。大攤兒的兩個徒弟坐在簷下磨地磚,桂花用手撫著平滑的磚面說,這磚光得能照人兒。

  大攤兒說故宮太和殿的磚地也不過如此,建故宮的時候磨磚,一個工匠一天只許磨兩塊,就讓工匠慢慢兒磨,這樣才能磨出鏡面的效果來。宮裡頭的磚是拿桐油浸泡過的,現在浸泡已經來不及,他們是拿桐油磨,大攤兒說桂花趕上娘娘的水平了。桂花說她可沒那娘娘命。大攤兒讓桂花別不知足了,說就這小屋,全北京也找不出第二份來。

  放了學的梁子背著書包往家跑,後頭跟著別佳還有英子。梁子今天很激動,那個叫馬偉的大作家給他來信了,大作家在信裡頭鼓勵梁子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說將來梁子一定能成為世界級的偉大作家,就像泰戈爾那樣。泰戈爾是誰,梁子不知道。問老師,老師說是印度的大詩人。老師說馬作家的信寫得很好,把它貼在牆報上了,好讓大家都能看到。老師說梁子應該給作家認認真真地寫封口信,表示自己的決心,不辜負作家的期望。梁子借著自己的激動勁兒,利用課間時間就把回信寫了,沒有郵票,跟別佳借了一毛錢,四分郵票,一分信封,剩下五分……買了一根奶油冰棍,邊走邊嘬。

  別佳看見冰棍自然不能放過,伸過腦袋也要嘬。梁子說嘬可以,只能兩口。別佳說兩口就兩口,說完從下到上,在冰棍上狠狠地來了兩下子,冰棍眼見著小了一半。英子說她也要嘬,梁子不讓。英子說別佳能嘬她為什麼就不能嘬?梁子說錢是別佳的。別佳自恃是債主,得寸進尺地提出再嘬兩口。

  梁子不幹了,梁子就跑,別佳和英子當然要追,三個人在回家的路上跑成了一條線。別佳追不上樑子,他蹲下不跑了,他說梁子不夠哥們兒,一根冰棍就襯出了小家子氣……這當兒,英子追上了冰棍,將冰棍拿在手裡結結實實地咬了一大口!別佳眼見著冰棍少了一大截,他覺著吃了虧,他不幹了,他讓梁子還錢,立馬就還,他不當債主了,他改主意了。

  梁子當下就傻了眼,梁子說下禮拜還行不行。別佳說不行。梁子把手裡的冰棍全讓給別佳,別佳不要,說是已經剩了個頭兒。別佳只要錢,這下把梁子憋住了,梁子只好說他回家就跟媽要。

  進了小院,別佳還沒有忘了讓梁子還債的事,他讓梁子去找他媽要錢,說他自己要到新娘子的洞房去視察視察。

  梁子噘著嘴找到了正在為大哥婚事而忙碌的母親,提出了要一毛錢的請求。大妞說沒有,說這月家裡要辦事,錢緊極了。梁子知道母親的脾氣,話說多了一瞪眼睛,說不定撣把子就搶上來了。梁子決定還是自己想辦法。

  「視察」洞房的別佳很快和丫頭們打成了一片,他和墜兒圍在桂花旁邊看桂花剪紙。別佳等不及了,讓桂花馬上打開,說著伸出了手。桂花打了別佳一下讓他別伸爪子,說還沒剪完呢。別佳認為桂花搞得太複雜。桂花終於把剪好的紙打開了,是一個雙喜字兩隻喜鵲。

  別佳失望地說,你剛才不是說剪飛機嗎?

  桂花說,誰家新房裡貼飛機?喜鵲也會飛呀。

  別佳說喜鵲終歸比飛機差遠了。墜兒說兩隻鳥,一只是她大哥,一只是……別佳說倆鳥親嘴呢,說他們那兒結婚也親嘴,大夥一喊「苦啊」,就得親。桂花問別佳親過嘴沒有?別佳說當然親過,像他這樣的人沒親過嘴那才怪了。

  這是九號第二次在院裡擺宴席了,第一次是福來,也是三桌,那時候大妞是娶親太太的角色,如今當上婆婆了,一晃的事,這使大妞十分感慨。劉嬸也來幫忙,看著熱熱鬧鬧的院子,劉嬸難免不見景傷情,為著兒媳婦那沒有任何起色的肚子一陣陣心焦。

  柱子的同事,臨近的街坊都送了禮,馬太太特意從西點心鋪訂了個大蛋糕,上頭還有柱子和桂花的名字。周大夫送了兩床軟緞被面。為被面,大妞很過意不去,認為周大夫降了三級工資,送這麼重的禮不合適……周大夫說不礙事,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劉嬸聽見了馬上問周大夫是什麼意思,問誰是駱駝誰是馬。周大夫說他是駱駝,他也是馬。劉嬸臉一繃問周大夫是什麼馬。周大夫說反正他不是人就是了。

  麥子讓周大夫坐上座,周大夫不坐。大妞說,你是老街坊了,我們家沒那麼多忌諱,什麼右派,什麼國民黨,我們不論。

  在喜宴桌前坐下,周大夫面對劉嬸審視國民黨的目光總感到不安。周大夫說他還是走吧,他是真有事情。周大夫走了。大妞心裡埋怨劉嬸,她認為劉嬸太不給周大夫面子,在她家的喜宴上,不給周大夫面子就是不給她大妞面子。大妞對周大夫說,我晚上讓孩子給你送糖去。

  劉嬸仍是一副能不夠兒的做派,她問新郎柱子怎麼還沒回來。大妞說大會堂的任務緊,柱子請仨鐘頭的假回來結婚。劉嬸叫大妞到她跟前去,說有要緊話跟大妞說。大妞過去問什麼事。劉嬸小聲說,這婆婆的位置怎麼擺?

  大妞說自然是麥子。

  劉嬸比劃著說,鴨兒她爸坐這兒,麥子坐這兒,新人由這兒給公公婆婆敬酒,你在哪兒?

  大妞說,是呀,我在哪兒呢?

  劉嬸說,我說你腦子少根弦,這樣的事人家決不出面,把難題交給你,靜等著你讓呢。

  大妞顯得不快,將手裡的涼菜蹾在桌上,一屁股坐下來說,我這是圖了個什麼?劉嬸讓大妞待會兒該爭就得爭,別讓。大妞卻認為麥子是柱子的親媽,人家的母子關係在這兒擺著呢。劉嬸說可大妞是桂花的現任婆婆,往後桂花得跟她在一鍋裡舀飯。

  梁子又在纏磨大妞,要一毛錢。

  煩惱中的大妞說,沒有!

  鴨兒屋裡,麥子在給桂花梳頭,麥子將桂花兩條粗黑的辯子拆開,盤成髮髻。一邊盤一邊囑咐她說從今兒起就是老王家的人了,得孝敬公公、婆婆,別跟柱子吵架,能讓就讓著他,他愛犯倔……要早起,跟小姑子們處好關係。

  桂花含笑不語。

  麥子擰了一根線,要給桂花開臉。桂花把臉捂住,不讓開。麥子說沒有不開臉的媳婦。桂花不幹,桂花怕疼。麥子說連這點疼都受不了,將來養孩子怎麼辦。別佳和他母親來看熱鬧,別佳媽說用不著絞臉,這樣挺好看,她讓別佳把她的化妝盒拿來。別佳取來化妝盒,別佳媽給桂花化妝,桂花由此免去了開臉儀式。麥子說,隨你吧,新社會了,什麼都新,過去那些老媽媽論兒在你們這兒也吃不開了。

  桂花問幾點了,麥子說十點。桂花催別佳媽快點,待會兒來不及了。麥子停了梳子說,沒有這樣的啊,虧了沒外人聽見,讓人笑話!人家閨女出閣,都磨磨蹭蹭推五推六,能多挨一時是一時,哪有怕來不及的。

  在馬太太的化妝下,桂花成了美人兒。麥子說,這才像新媳婦。轉身朝外喊,霜降,霜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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