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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周大夫說,敢情你會說話,還是個刺兒頭!我得讓你爸爸教教你怎麼跟大人打交道。

  周大夫進去了,柱子對那個裝牛奶的小木箱反復察看,將門打開、關上,關上、打開……

  鴨兒起來了,她來到母親房裡。看到母親在傷心地哭泣,她問母親是不是又為後院的娘們兒傷心。大妞不置可否,有些話她跟孩子說不出口。

  鴨兒問她爸呢。大妞說……一大早就走了……鴨兒說才幾點,走那麼早幹什麼?大妞一臉委曲,想了想說,鴨兒,到現在你就是媽的主心骨了,你是媽的大閨女,在關鍵時候你得替媽說話。鴨兒問到底怎麼了,大妞說,你爸他昨天晚上在後院睡的。

  鴨兒一聽就炸了,她說那娘兒倆欺負人欺負到家了,這還了得!

  鴨兒來到後院東屋,踢開房門,怒視著正在梳頭的麥子。麥子坐在桌前,也不退縮,迎著鴨兒的目光。兩人四目相對,無半點言語。

  鴨兒說,你把我爸還給我們!

  麥子不甘示弱地說,俺不認識你爸,俺就認識俺男人。

  鴨兒說,趁著我爸上班了,你跟你的兒子給我早早地收拾東西走人。

  麥子說,俺們走不走,不是你說了能算的。

  鴨兒說,你不走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抄過麥子的包袱就往外頭扔。麥子也不動,看著鴨兒把東西一件件扔出去。

  劉嬸由廁所出來,見狀,趕忙走過來,拉住鴨兒,讓鴨兒快回去。說墜兒在哭,等著鴨兒給她穿衣服呢。鴨兒不走,鴨兒要讓山東娘兒倆走人。劉嬸說山東娘兒倆走不走不是鴨兒的事,讓鴨兒不要管。鴨兒說,怎麼不是我的事,它關係到我的切身利益。劉嬸說,新名詞還不少,還會談什麼利益!告訴你,這事我都不敢往裡攪,你還往裡攪。鴨兒說,您是外人,您當然不敢往裡攪。

  劉嬸說,這孩子怎麼說話哪?你把我當外人,你媽都不敢把我當外人,你跟我到你媽跟前論理論理去。劉嬸說著就把鴨兒往前院拉,周大夫出來見了,自言自語地說,沒你攪倒好,有你攪,越攪越亂。

  劉嬸一下松了鴨兒,回身說,你說誰呢?

  周大夫說他沒說誰。

  劉嬸說,你說了,我明明聽見你說了。

  來到王家裡屋,大妞劈頭蓋臉給了劉嬸一頓數落。大妞說這都是劉嬸的餿主意,說沒劉嬸那娘兒倆也不能在後院住,她這是引狼入室。這事她跟王滿堂要說清楚,有她山東人就沒她大妞;有她大妞就沒她山東人。他王滿堂不能兩頭都占著。

  劉嬸說,你別忘了,鴨兒她爸從今往後就是國家的工人了。政治上說了,工人都是要自己當家作主的。

  大妞怒道,放屁!我不發話他敢作主。

  做了主的工人們都在建築隊的大會議室學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大家都穿著新工作服,就很有了新工人的意思。王滿堂現在是隊長了,唱完歌王滿堂就開始派活兒。王滿堂覺得現在的古建隊和過去的「隆記」營造場是不一樣了,這工作服,這唱歌,這精神,這氣氛,這心勁兒都是以前所沒有的。現在多好,現在他不必再憂心忡忡地找活等活,不必為幾十號弟兄們的吃喝操心。現在他和他的弟兄們只要一門心思撲著幹,別的什麼也不用想……他們幹的都是國家的大活,都是說得出名堂的緊要活,幹著讓人心裡暢快。

  王滿堂說,咱們古建隊領的頭一個任務就是修東直門。北京幾個城門樓子東直門建得最早,是樣城,永樂年間咱們營造場的老掌櫃就參與了東直門的修建。老輩兒建了,小輩兒慘,靠這北京才一代代維護下來。解放了,國家剛一開始建設就想著修城門樓子。北京這幾座城門樓子是真該修了,上個月我去了一趟東直門,東直門樓基沉陷,立柱傾斜,榫頭拔出,牆體開裂,大部分立柱底部糟爛腐朽,整個城樓向北歪斜。這回咱們不是修舊,是搶險。施工難度非常大,大夥得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老蕭說東直門是北京的門口。北京城八座城樓,彼此不可替代,各有各的時辰,各有各的堂奧,各有各的陰陽,各有各的色氣。城門是一城之門,是通正氣之穴,有息庫之異。東直門,城門朝正東,震位屬木,五季占春,五色為青,五氣為風,五化為生,是座最有朝氣的城樓。每天太陽一出來,首先就照到了東直門,它是最先承受太陽的地方。這就是咱們中國建築的氣運,中國建築的氣勢。

  青年人對老蕭的發言持聽之任之態度,誰也沒認為老蕭的發言有多麼重要,誰也沒認為老蕭能為修東直門拿出什麼好主意,使出多麼大的力氣。大攤兒對王滿堂表態說,師傅您放心,咱們隊幾乎集中了全北京的能工巧匠,修東直門,除了咱們,誰幹得了。

  老蕭說,其實也是一種緣分,幾百年才輪上的事,讓咱們輪上了,這是定數。走到這一步了,誰要說他建過東直門城樓子,那稀罕;誰要說他修過城門樓子,那一百年也見不著幾個。

  王滿堂說他跟工程師商議過了,修東直門,其他問題都好辦,難就難在城磚上。永樂年建北京時候用的磚,包括紫禁城的磚都是由臨州供奉,俗稱金磚,是細料澄泥磚。造金磚的土,以臨州為最佳。因為那兒的土是黃河水底泥沙的沉積,細膩含膠,可塑性強,澄漿容易。也只有這種磚做磚雕才最出效果,現在就缺這種上好的磚。有人問是不是還得上臨州拉磚去,王滿堂說現在臨州已經沒人燒磚了。

  大攤兒說,沒磚東直門怎麼修?

  王滿堂說他也正為這事犯愁。修舊如舊,從工藝到材料,一點兒也不能走樣。這才叫有水平的古建隊。

  老蕭說,沒磚是件大事……但修東直門上承天意,下合民心。至於缺城磚這個坎兒自有貴人相助,過得去,絕對過得去。

  年輕人看著老蕭那神裡神經的模樣,嘻嘻地笑。王滿堂說,老蕭,什麼天意呀,貴人呀,你往後要少說。從明天起你跟著老剩兒一塊打小工,清東直門的渣土。

  老蕭說他幹不了小工,他是穿長袍的先生。

  王滿堂說,古建隊裡就沒有先生這個建制。

  會議結束後,老蕭把王滿堂拉到一邊低聲說,昨天夜裡你幹的事都帶出相來了,別以為誰都不知道。你媳婦做月子,你在別處尋歡作樂,你對得起你師傅咱們的老掌櫃嗎?趙家跟我們家是世交,我們的友情比你深了去啦!你別以為你讓我進了古建隊就是對我有多麼大的恩典,我就得感激你,沒門兒!當初你個臨州怯小子,背著爛鋪蓋捲進「隆記」營造場的時候我已經是趙掌櫃手底下拿羅盤的先生了。臨了,臨了,你讓先生清渣土……

  王滿堂沒想到老蕭看破了他昨天的行徑,一時有些慌亂,語無倫次地說……那你說……你能幹什麼……

  老蕭說他能把握東直門主體施工的進程,全面安排建築構置,甚至可以管理施工隊伍。王滿堂說這怕不成,隊裡有工程師,也有隊長。老蕭說工程師只是管工程,他比工程師和隊長更全面一點。

  王滿堂說,得了,您明天還是運渣上去吧。

  大攤兒的飯包裡散著香味,老剩兒問是什麼好東西,大攤兒說是給母親買的燒雞。提起雞,王滿堂想起了兜裡的紙條,就問大攤兒雞是打哪兒買的。大攤兒說北小街南口,路東一個回回館子。王滿堂就讓大攤兒給他如樣再買兩隻來。大攤兒不明白為什麼要一下買兩隻,王滿堂說,讓你買就去買,問那麼多幹什麼!

  老蕭一副明察秋毫的神情,對王滿堂說,你雖然讓我明天清渣土去,我今天還是要教你一招。你回家以後無論發生什麼,就記住一條:以柔克剛。

  王滿堂下班走到胡同口碰見了周大夫,周大夫也正好下班,兩人就一塊兒往回走。周大夫稱讚王滿堂身上的工作服漂亮,說一穿上這套衣裳人就精神了,很有工人階級的氣派了。王滿堂說不過是件幹活的衣裳罷了,什麼氣派不氣派的。周大夫問王滿堂最近在幹什麼活。王滿堂說修東直門。周大夫說東直門那個城門樓子打建成了就沒好好修整過,是幾個門裡最髒、最破舊的一個。出了東直門臉兒就是糞場,護城河到了那兒就變成了稠粥,連尋短見跳河的都不上那兒去。王滿堂說修好了城樓就通河。周大夫贊許地說,國家拿東直門先開刀算選准了地方。

  王滿堂掏出一隻燒雞給周大夫,讓他幫著給東屋娘兒倆送過去,特別囑咐別讓北屋那位瞅見。周大夫說北屋呢?王滿堂拍拍包說還有一份。

  兩人正走著,劉嬸從後頭追了上來。攔住王滿堂說不得了了,麥子和大妞動了手,柱子搶了斧子,大妞把麥子的腦袋開了瓢。

  王滿堂一聽嚇了一跳,忙問傷得厲害不?劉嬸說人事不醒。周大夫問現在人在哪兒?劉嬸說在醫院裡。

  周大夫對王滿堂說,你快上醫院看看去吧,我回去看看鴨兒她媽。

  王滿堂轉身就往醫院走,劉嬸說她也陪王滿堂一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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