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全家福 | 上頁 下頁
一〇


  王滿堂又坐了一會兒,跟麥子說了一會兒老家的話,說不早了,明天隊裡還有活,就穿著新鞋朝外走。柱子問王滿堂那個像鴨子一樣的木頭塊是幹什麼的。王滿堂說那是個找水平的家什,叫水鴨子,是祖師爺魯班傳下來的玩藝兒。要是柱子喜歡,明天就教給他水鴨子的用法。儘管柱子對水鴨子很感興趣,很想知道它的原理和用法,但是他嘴上卻說,就是問問罷了。

  王滿堂出了東屋走到前院,他想看看大街門插好了沒有。剛轉過影壁,就見到影壁角有人影。王滿堂咳嗽一聲,黑影走過來,原來是劉娜的兒子福來。這個福來就是在「陶壺居」跟筱粉蝶眉來眼去的那個青年,人長得眉清目秀,說話也細聲細氣的,很是文質彬彬。福來在大光照相館當學徒,學了三年了,可還不能單獨操作。不是他笨,是師傅不讓他上手,盡讓他幹些個燒水買菜抱孩子的打雜的事情。偶爾讓他幫著裁裁紙,配配藥水什麼的也像給了很大思典似的,弄得福來覺得很窩囊。

  福來走過來跟王滿堂打招呼。王滿堂說,這麼晚了,你在大門口幹什麼?福來說他什麼也不幹,他就是出來遛遛,看看這雕花的磚影壁,他特別喜歡影壁上的這些花。又說,這些花是鴨兒姥爺雕的吧?真比工藝品還工藝品。

  王滿堂讓福來別拿影壁說事,說他剛才明明看見是兩個人。福來肯定地說再沒誰,就他一個。王滿堂說不對,就是還有一個。福來說王滿堂是眼花了,他媽就常這樣,把一個看成倆。

  王滿堂說,是我看花了還是你小子玩花了。聽著,你爹死得早,你可不能讓你媽跟著你淘神。

  福來說,王叔,我懂。您放一百個心。

  王滿堂把大街門插好了,看著福來走進家門,這才向自家屋走去。他剛邁進門檻,就聽鴨兒大聲說,爸,您穿了一雙什麼鞋?!

  王滿堂說,山東靸鞋。

  鴨兒說,怯啦叭嘰的,您快脫了給他們還了去,這是拉攏您哪。

  大妞在里間說,鴨兒,你爸要愛穿就讓他穿。

  鴨兒說,媽,您不知道,這雙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王滿堂抬起腳欣賞著說,過去武松就穿這鞋。

  柱子上茅房,將這些話都聽了進去,回到東屋自然要給他娘學說。麥子躺在炕上說,還笑話俺做的鞋,那產婆子就做不出俺這樣的鞋來,連飯也不給男人做,她就不配給人做媳婦。柱,俺生你的當天就下炕燒鍋了,不像她,一躺躺幾天。

  柱子對麥子說,娘,我爹那個水鴨子,我喜歡。

  麥子說,你喜歡就讓你爹給你做幾個。

  柱子說,我爹他給?

  麥子說,他是你爹,怎麼不給。

  柱子躺下了,麥子問燈怎麼滅。柱子說就讓它點著。麥子說點著太費油。柱子說費也不費咱的油。麥子說,那也是你爹的油。

  娘兒倆躺下了好半天,麥子忽然又說道,柱子,你是老王家的大兒子,有什麼事你得撐住,你得替娘做主。

  柱子說,娘你放心,俺知道,爹不走,咱也不走。

  麥子說,咱們得咬著牙在這兒紮下去。

  柱子說,娘,你瞧著,到明天俺再不在這屋裡悶著了。你說得對,俺是老王家的大兒子,俺藏個什麼呀!

  麥子說,你可別出去惹事。

  柱子鼾聲如雷。室內燈光如晝。

  同一時辰,王滿堂躺在大妞身邊,兩口子為給兒子起名爭執著。王滿堂說,你聽我的,叫國梁沒錯。咱們家上一個是國柱,這一個是國梁,有梁有柱,這大廈還愁起不來嘛。

  大妞這才明白丈夫心裡還裝著後院的那個怯小子。那小子叫王國柱,那是他們王家的大兒子。柱是支撐家的柱子,眼下這個小嬰兒不過是根橫樑。看來無論她怎樣努力,也都不能將丈夫的心和感情全部壟斷過來了,這實在是她為人之妻的悲哀。她也為自己的父親,為王滿堂的師傅悲哀。作為師傅,作為岳父,他怎麼就將自己的女兒輕易地交給了這個人呢?

  許久,大妞才迷迷瞪瞪地睡去。

  王滿堂看見大妞睡熟,躡手躡腳地溜下炕,向後院東屋走去。

  月光由窗櫺照進,照在大妞身上也照在水鴨子和線墜兒上,一切都模糊得有點兒說不清了。

  這是北京一個新鮮清冷的早晨。太陽剛在東天泛紅,房的簷及樹的枝權上落著一層薄薄的霜,霜在晨暉中閃爍著晶瑩的光。胡同裡還沒有行人,特別是像燈盞胡同這樣僻靜的小胡同,就是在正午,這兒也難得有幾個人走過。

  九號的小院裡也是冷冷清清的,王家的窗戶還上著閘板,劉家的窗簾在低低地垂著。偶爾幾聲咳嗽,打破了清晨的靜寂,這表明王滿堂已經起來了。

  柱子早早就出來了,他抄著手,傻裡傻氣地站在大門口,用無限新奇的目光打量著空空蕩蕩的胡同。昨天夜裡,爹來到了東屋,和娘睡在一個被筒裡。娘哭了,又不敢大聲,怕吵醒了他。其實他什麼都知道,他一動不動地躺在角落裡,不敢翻身,不敢大聲喘氣,他怕影響了爹和娘。他聽到了娘壓抑的呻吟,聽到了爹粗重的喘息,好像娘狠狠地咬了爹,爹就把娘緊緊地往懷裡擁。

  柱子以一個十七歲青年的心態,感受著父母的親熱,體味著父母久別重逢所進發的能量。他再也睡不著了,他睜著眼睛看著西窗發白,聽著爹出去了,他才起來。他看到了熟睡的娘,娘的臉上是一臉的舒展,一臉的幸福。他認為從他記事起,他從來沒看到娘這麼漂亮過。

  爹就是爹,娘就是娘。

  柱子來到大門口,從今天起,他要好好看看這座城市。

  周大夫托著油餅從胡同口走來,由門口牆上釘的小木箱裡取出一瓶奶,又打開另一個木箱子,從裡面取出一封信。周大夫細細端詳著淡藍色信封上的地址,為上面那些秀麗的小字所陶醉。周大夫見柱子在一邊站著,他感到了自己有些失態,掩飾地說,你起得挺早。

  柱子翻了翻眼睛沒理周大夫。周大夫把油餅遞過去讓他嘗嘗。柱子退後一步,盯著周大夫不言語。周大夫想是不是他的北京話對方聽不懂,一想又覺得不至於。周大夫說,你大早晨起來就這麼門神似的戳在這兒,問你話也不言語,你在你們臨州也這樣?

  柱子看著周大夫還是不說話。周大夫說,這是北京,你得懂北京的規矩,早晨見了人得問好兒。

  柱子仍舊愣愣地看著周大夫。周大夫一邊往裡走一邊說,整個一個沒熟。

  柱子反駁道,你才沒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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