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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原來,今天下午麥子用泥在後院牆根盤灶,憑感覺她認為她和柱子得在燈盞胡同打持久戰。丈夫是她的,這是千真萬確的,昨天夜裡她進一步證實了她的丈夫沒有變,一點兒也沒有變。

  柱子在一邊做風箱。

  山東娘兒倆在後院開工的消息傳到了大妞耳朵裡,她躺不住了。她沒想到那個叫做麥子的女人在偷偷占了她的男人之後又得寸進尺,想在她眼皮底下長期安營紮寨了!什麼是欺人太甚哪?這就是欺人太甚。大妞越想心裡越不能平靜,掙扎著穿鞋下炕,她要跟不講理的山東娘兒們較量較量。

  鴨兒看著母親憤怒的面孔,有點害怕了,她說媽……我去幫你……

  大妞說,這是大人們的事情,你千萬別往裡攙和。你記著,外頭有什麼響動你也別出來,看好了你弟弟。

  鴨兒說怕媽吃虧。

  大妞說,打小,媽就是這條胡同的母老虎,媽吃不了虧。

  鴨兒說,那邊是只野豹子,還帶著一隻崽兒。

  大妞說,我就想著吃虧呢,他們把我打壞了才好,到那個時候他們就徹底占不住理了。

  鴨兒讓母親出去的時候包上腦袋,別著了風。

  大妞包著頭來到正忙碌的麥子跟前,麥子的泥灶已經初具規模了。大妞細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山東媳婦,鴨蛋臉,勻身材,濃密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了一個元寶髻,一絡散發由前額至鬢間垂下,透著村氣也透著俏皮,是山東婦女典型的髮式。身上是藍大襟襖,碎花夾褲,紮著腿帶,乾淨而利落。大妞是頭一次和麥子正式打對面,她想,如果沒有這層關係,這個山東女人應該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她感到了當年的王滿堂還是很有眼力,很有欣賞水平的。鄉下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她的丈夫。

  麥子感覺到了有人來到跟前,她直起身,看到了大妞病態的浮腫的臉,看到了對方囊囊的肥胖腰身,也看到了那雙細眯著的、冷得不能再冷的眼。她知道來者不善。

  大妞先開髒了,大妞說,你這是給誰砌墳哪?

  麥子平淡地說,俺在安灶,俺得吃飯。

  大妞說,這是我的家,這個院子它姓趙!

  麥子說,俺就知道這是俺男人的家。

  大妞說,你男人?誰是你男人?

  麥子說,王滿堂是俺男人,俺是明媒正娶,娶進王家大門的。王滿堂娶俺時請了三桌客,花了十五塊錢,都是俺娘家舅墊的。

  大妞說,你知道我娶王滿堂時花了多少?我們把趙家的家底連同手藝包括我在內全搭進去了!

  麥子說,俺是經他爹娘認可了的。

  大妞說,他是經我爹認可了的。

  麥子說,可你爹做不了他爹娘的主。

  大妞說,我給他養了三個孩子。

  麥子說,俺也沒閑著。

  大妞說,你們給我走,別在這兒找不痛快。把我的火逗上來,我可什麼都不吝。

  麥子說,俺山東那地界專出好漢。

  大妞說,你個鄉下娘們兒,嘴還挺損。嘴損架不住你沒理,你給我把這東西拆了,拆了你走人!

  麥子說,俺不拆,俺憑甚要拆?

  大妞說,你不拆,你不拆我拆!說著上去就扒灶。

  麥子護著。兩個女人為一個灶在撕扯。柱子正做風箱,見狀,顧不得放下斧子,也來助戰。柱子當然向著他的娘,他拉偏架,他不能讓他的娘吃虧。

  劉嬸聽到動靜跑來了,離著八丈遠就嚷,這是怎麼了,動手幹什麼?這小子,你把斧子給我撂下!撂下!

  劉嬸不敢進前,她怕那把斧子。

  大妞說,她劉嬸,您都看見了,娘兒倆打一個,連兇器都上來了!我還顧忌什麼,跟他們拼吧!說著順手抄起一塊半截磚,威脅著說,你拆不拆,不拆我拍死你!

  麥子把腦袋頂過來說,你拍,你拍!俺已經死過了,俺不怕死。

  劉娜搶大妞手裡的磚說,可別介,打死人得償命,咱們划不來。

  大妞不顧一切,掙出劉嬸的胳膊,一磚過去正搶在麥子腦袋上,麥子腦袋立時血流如注。血簾將麥子的眼睛糊住,麥子覺得臉上熱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哇了一聲倒在了地上。

  劉嬸驚慌地大喊,不得了啦,死啦!

  柱子拋開一切去救他的娘。對大妞說,就是日本人也沒把俺娘打成這樣,俺娘有個三長兩短,俺跟你沒劑

  大妞說,賴我嗎?你娘她說了她不怕死。

  劉嬸說,她不怕死你也不能往死裡打啊!快抬醫院,還有口氣兒。周大夫哪?周大夫,這個人哪,你有事找他,他從來就沒在過;你不想看見他,他老在你眼前晃。又對柱子說,看樣子周大夫是上班了,你背起你媽跟我走,咱們上完醫院再上派出所。

  柱子背起麥子向外走去。劉嬸在後頭跟著,臨走劉嬸回過身來對大妞說,鴨兒她媽,你這回把大禍闖下嘍!

  大妞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劉嬸說,這娘們兒要死了,你就得槍斃。

  大妞說,槍斃我,我月科的兒子怎麼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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