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夢也何曾到謝橋 | 上頁 下頁
十二


  老七將六兒領進北屋,我的父親和母親還在談論下午的戲。六兒按孝子的規矩給屋裡的每一個人都磕了頭。我特別拿眼睛掃了一下父親,父親無動於衷地坐著,表情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他甚至還有心讓劉媽往他的茶碗裡續了一回水。母親說,謝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們得了人家不少濟,就是眼下我穿的這件狐皮坎肩也是謝娘做的,咱們應該過去看一看才好。母親問什麼時候出殯,六兒說讓人算過了,就是今天下午。母親說,從來都是早晨出殯,哪兒有挪在下午的。六兒不說話。劉媽在一邊小聲說,太太忘了麼,謝娘是再嫁……我在旁邊聽得清楚,便明白了,原來寡婦再婚,死後出殯,那時辰是要與眾不同的。錯過時間,為的是讓她先一個死鬼男人在奈何橋上白等,不讓他們在陰間團聚,因為後邊還有個活的。

  打發走了六兒,母親說下午讓劉媽到橋兒胡同去一趟。劉媽說不認識,母親就讓我跟劉媽一塊兒去,我痛快地答應了。在去聽戲還是去橋兒胡同這兩件事上,我之所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我是想,應該去送一送謝娘,就沖她那溫和的笑,那噴香的面,就沖她在風雪中為我們的站立……不能不送。

  母親派劉媽去也是派得很得體的,劉媽是下人,與謝娘的身份對等,我們既沒抬了他們也盡了禮數。劉媽是母親們的心腹,回來後肯定會將橋兒胡同那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母親描述清楚。至於讓我去,明是給劉媽帶路,實則是代表著父親,給父親一個臉面,母親的心計是很夠用的。我想父親心裡一定很不好過,以著他和謝娘的關係,他是應該到場的,如今卻要陪母親去看戲,那種尷尬,那種難堪,讓人覺得心碎。

  出門的時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會兒,想的是父親能出來對我有什麼囑咐和交代,但是父親沒有出來。

  下午,雪停了,我和劉媽冒著嚴寒來到橋兒胡同。車一拐彎,遠遠就望見謝家門口挑了燒紙,那紙在風裡忽閃忽閃地飛。院裡搭了個小棚,三兩個吹鼓手在靈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吹打,樂聲單薄草率,斷續的音響在這淒寒蕭瑟的小院裡顫抖著,刺得人心也發顫。一個腰系白帶子的木訥男人把我們迎了,也說不出什麼話,兩片厚嘴唇翻過來調過去就是倆字,「來了」、「來了」。想必這就是六兒的繼父、石匠張永厚了。劉媽問及謝娘後來的情況,張永厚說,是昨兒擦黑兒咽的氣,吃不下東西已經有一個月了。說著,就把我們往靈前領。

  我看到了那口沉悶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裡面裝著謝娘,裝著可怕可哀的死!六兒跪在棺前,一臉的疲憊,認真地承擔著兒子的角色,這個院裡,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個人。一個女人,頭上紮塊白布條,見我們一走近,就開始了有淚沒淚的號啕,不是哭,是在唱,拉著長聲在唱,那詞多含混不清。據說,這是謝娘的一個遠房親戚,喪事完後,謝娘遺下的衣物首飾將歸其所有,這是她耗在這裡,不肯離去的原因。幾個穿著團花綠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們在等待啟靈出殯的時辰。

  我來到棺前,我看到了裡面的謝娘。

  已經不是給我做炸醬麵的那個媳婦了,完全變作了一具骷髏,一副骨架,骨架裹著一身肥大厚重的裝裹,彆彆扭扭地窩在狹窄的棺裡。謝娘的嘴半張著,眼睛半閉著,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訴說。劉媽說,怎能讓她張著嘴上路呢,得填上點兒什麼才好。趁劉媽去準備填嘴物件的空隙,我趴在棺沿,輕輕地叫了一聲「謝娘」。我想,我是替父親來的,謝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靈,她是應該感應到的。

  棺裡的謝娘沒有反應,那嘴依舊是半張,那眼依舊是半閉。

  我該怎樣呢?我想了想,將兜裡一塊滑石掏出來,這塊滑石是我在地上跳間畫線用的,已經磨得沒了形狀,最早它原本是父親的一個扇墜,因其軟而白,在土地上也能畫出白道兒,故被我偷來充作粉筆用。現在,我把這個「扇墜」擱在謝娘僵硬的手心裡,雖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發軟,但我想到謝娘對我諸多的寵愛,想到那溫熱的炸醬,想到這是替父親給謝娘一個最終的安慰,便毫不猶豫地做了。

  劉媽用一小塊紅綢子紮了一個茶葉包,塞進謝娘半張的嘴裡。

  謝娘的嘴,被劉媽的茶葉堵了,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杠夫們走過來,要將棺蓋蓋了。我聽見六兒撕心裂肺地哭喊「媽」時,我的眼淚也下來了,我跟他一起大聲喊著「謝娘」,也肆無忌憚地張著大嘴哭。劉媽將我拉開了,說是生人的眼淚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樣不好。劉媽小聲地告誡我要「兜著點兒」,她說,這是誰跟誰呀,咱們意思到了就行了,你不要失了身份。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

  六寸長的鐵釘,砰砰地釘了進去,將棺蓋與棺體連為一體。六兒在棺前不住地念叨:媽,您躲釘!媽,您躲釘啊!那聲音之淒,情意之切,感動得劉媽也落了淚。我知道,隨著這砰砰的聲響,謝娘從此便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我那塊滑石也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

  杠夫們將棺上罩了一塊紅底藍花的繡片,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貴堂皇的氣息,不再那樣猙獰陰沉。幾條大杠繩在杠夫們的手裡,迅速而準確地交叉穿繞,將棺材牢牢捆定。杠頭在靈前喊道:本家大爺,請盆兒啦——

  這時,跪在靈前的六兒將燒紙的瓦盆掂起,啪的朝地上砸去。隨著瓦盆碎裂的脆響,吹鼓手們提足精神猛吹了起來,棺木也隨之而起,六兒也跟著棺木的啟動悲聲大放。靈前,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六兒,未免孤單軟弱。他之所以叫做六兒,是父親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順序而定,暗中承襲著金家的名分。按說,此刻我應該跪在六兒的身後,承擔另一個孝子的角色,而現在卻只能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如一個毫無關係的旁觀者。

  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殯的隊伍除了那些杠夫以外只有張家父子兩人。六兒打著紙幡走在頭裡,他的繼父、石匠張永厚抄著手低著頭走在最後頭。

  樂人們夾著響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遠房親戚說要加緊收拾,不能耽擱,再不招呼我們。

  我在路口極莊嚴肅穆地站著,目送著送殯隊伍的遠去。在雪後的清冷中,在陰霾的天空中,那團由杠夫衣衫組成的綠,顯得誇張而不真實……我想,我要把這一切詳細地記下來,回去一個細節不落地說給我的父親。這是我能做到、也是應該做到的。

  不知此時坐在吉祥劇院看《望江亭》的父親是怎樣一種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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