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夢也何曾到謝橋 | 上頁 下頁
十三


  7

  「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這該是多麼淒慘的感情缺憾,多麼酸苦的難與人言。遺憾的是後來父親從沒向我問及過謝娘的事情,在父女倆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幾次有意把話題往橋兒胡同引,都被父親巧妙地推了回來。看來,父親不願談論這個內容。所以,謝娘最後的情況,父親始終是一無所知。

  為此,我有些看不起父親。

  五十年代中期,父親去世了。

  我到橋兒胡同找過六兒。小院依然,棗樹依然,他那個當石匠的爹正在院裡打磨,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北京怎會還有人使用這個東西。石匠已經記不得我了,我也不便跟他說父親的事。打聽六兒的情況,知道他在永定門的服裝廠上班,改名叫張順針。

  我在服裝廠的傳達室裡見到了這個叫做張順針的人,彼時他已是帶徒弟的師傅了。張師傅戴了一頂藍帽子,表情冷漠而嚴峻,進來也不坐,插著手在屋當間站著。我說了父親不在了的事,本來想在他跟前掉幾滴眼淚,但看了他的模樣,我的眼淚卻怎麼也掉不下來了。張師傅說,您跟我說這樣的事有什麼意思麼?這倒是把我問住了,我停了一下說,當初您到我們家說令堂不在了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什麼意思呢?張師傅看了我一眼,從那厭惡的眼神裡,我找到了當年六兒的影子。我說,當初我父親是很愛您的,他對您的感情勝過了我所有的哥哥。張師傅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任憑著沉默延伸。談話無法繼續下去了,我只好起身告辭,沒等我出門,他先拉開門走了。

  我回來將六兒的態度悄悄說給老七,老七歎了口氣說,怎的把仇竟結到了這份兒上,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更何況還有個父親母親的情分在其中。既是這樣,也只好隨他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進來一包衣物,說是一姓張的人讓帶來的。金家人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包長袍馬褂的老式裝裹,無疑這是送給去世的父親的。我知道,這是六兒連夜為父親趕制出來的。說是無情,真到絕處,卻又難舍,這大概就是其人的兩難之處了。金家沒人追究這包衣服,大家誰都明白它來自何處。母親堅決不讓穿這套裝裹,她說父親是國家幹部,不是封建社會的遺老,理應穿著幹部服下葬,不能打扮得不成體統,讓人笑話。

  母親的話有母親的道理,在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穿戴齊整的父親,儼然是社會名流的「革命」打扮,一身中山裝氣派而莊重,那是父親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的一貫裝束,是解放後父親的形象。至於那個包袱,在父親入殮之時被我悄悄地擱在了父親腳下。我知道,這個小小的細節除了我的母親以外,在場的我的幾個哥哥都看到了,大家都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狀態,他們都是過來的人,他們對這樣的事情能夠給予充分的理解和寬容。

  到底是金家的爺兒們。

  與六兒相關的線索由於父親的死而斬斷,從今往後,再沒有理由來往了。「文革」的時候,我們聽說六兒當了造反派,是的,他根紅苗正的無產階級出身註定了他要走這一步。在我的兄長們為這場革命而七零八落時,六兒是在大紅大紫著。我和老七最終成為了金家的最後留守,我們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時刻提防著紅衛兵的衝擊。而在我們心的深處,卻還時時提防著六兒,提防著他「殺回馬槍」,提防著他「血債要用血來償」的報復。如若那樣,我們父親的這最後一點兒隱私也將被剝個精光。給我們家看墳的老劉的兒子來造了反,廚子老王從山東趕到北京也造了我們的反。惟獨六兒,最恨我們的六兒,卻沒有來造反。

  後來,我從北京發配到了陝西,一晃又是幾十年過去,隨著兄弟姐妹們的相繼離世,六兒在我心裡的分量竟是越來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時,六兒的影子會從眼前一晃而過。有時在夢中,他也頂著一頭繁重的角,喘息著向我投以一個無奈的苦笑。驚慌坐起,卻是一個抓不住的夢。老七給我來信,談及六兒,是滿篇的自責與檢討。他說仁人之于弟,不藏怒,不宿怨,惟親愛之而已。他于兄弟而不顧,實在是有失兄長的責任,從心內不安。老七是個追求生命圓滿的人,而現今世界,在大談殘缺美的同時,又有幾個人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圓滿,包括六兒和我在內。

  8

  來北京出差,在電視臺對某服裝大師的專訪節目中,我突然聽到了張順針的名字。原來這位大師在介紹自己淵源的家學,向大家講述從他祖父謝子安起,到他的父親張順針,他們一直是中國有名的服裝設計之家。他之所以能成為大師,絕對的有歷史根源、家庭根源和社會根源以及本人的努力因素……我聽了大師的表白,只感到不是說明,是在檢查,這樣的套路,每一個出身不好本人又有點問題的人,在「文革」時都是極為熟悉的,現在換種面目又出現了,變作了「經驗」,只讓人好笑。

  依著電視的線索,我好不容易摸索著找到了張順針的家,當然已不是昔日的橋兒胡同,而是一座方正的新建四合院。今天,在北京能買得起四合院的人家,家底兒當在千萬元以上。也就是說,貧困的謝娘後代,如今已是了不得的富戶了。想起當年武老道「若生在貧賤之家,前程不可量」的斷語,或許是有些意思。

  朱門緊閉,我按了鈴,有年輕人開門,穿的是保安的衣服,料是雇來的門房。我說來看望張老先生,看門的小夥問我是誰,我說是張先生年輕時的朋友。那小夥很通融地讓我進去了,他說老爺子一人在家快悶出病來了,巴不得有人來聊。

  院裡有猛犬在吠,小夥子攏住犬,告訴我說,老爺子在後院東屋。

  迄遠來到後院東屋,推門而進,一股熱騰騰的糨子味兒撲面而來。靠窗的碎布堆裡,糨子盆前低頭坐著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這就是六兒了。

  見有人進來,老人停下手裡的活計,抬起頭,用手托著花鏡腿,費勁地看著我,眼睛有些渾濁,看得出視力極差,那模樣已找不出當年橋兒胡同六兒的一絲一毫。

  我張了張嘴,那個「六兒」終沒叫出來,因為我已經不是當年使性較真兒的混帳小丫頭,他也不是那個生冷硬倔的半大小子了,我們都變了,變得很多很多。該怎麼稱呼他,我一時有些發蒙,叫張先生,有些見外;叫六兒,有些不恭;叫六哥,有些唐突……後來,我決定什麼也不叫。

  我說,您不認識我了麼?

  張順針想了半天,搖了搖頭,笑容仍堆在臉上,他是真想不起來了。

  我說我是戲樓胡同的金家的老小,以前常跟著父親上「橋兒胡同」的丫丫。

  聽了我的話,對方的笑容僵在臉上。我估摸著,那熟悉的冷漠與厭惡立刻會現出,儘管來時我已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心裡仍舊有些發慌。但是,對方臉上的僵很快化解,湧出一團和氣和喜悅,親熱地讓我坐。我將那些碎布扒開,挑了個地方坐了。

  張順針說,咱們可是有年頭沒見了,有三十年了吧?

  我說,整整四十年了。

  張順針說,一眨眼兒的事,就跟昨兒似的。您這模樣變得太厲害,要是在街上遇著了,走對面也不會認出來。說著順手從他身邊的大搪瓷缸子裡給我倒出一碗濃釅的茶來。我喝了一口說,您這是高末兒。

  張順針說,能喝出高末兒的是喝茶的行家。現在高末兒也是越來越難買了,不是我跟「吳裕泰」經理有交情,我哪兒喝得上高末兒。

  我說,您還在打袼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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