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夢也何曾到謝橋 | 上頁 下頁


  老王說,不是客氣,是怕太太們怪罪。不管怎麼著,我老王也是下人,是伺候人的人。

  我說,老王你今天怎麼變得這麼生分,咱們倆平時的關係可是不錯。

  老王一邊把我往外推一邊說,誰敢跟您不錯呀,您是《捉放曹》裡的曹操,我是裡頭的陳宮,我不跟著您跑啦,我改轍啦。

  我傻乎乎地問,我是曹操,那誰是呂伯奢,我把誰殺啦?

  老王說,你把你阿瑪殺啦。

  我說,我阿瑪跟老三上琉璃廠看古玩去了,他活得好好兒的。

  老王說,今兒晚上他就好好兒不成了,你等著吧,有場好鬧呢。

  我說老王是替古人操心,說完瞅著空當,抓了一把核桃仁,撒腿就跑。

  老王追出廚房跳著腳地嚷嚷:我大半天的工夫,讓你一把抓投了!

  那天,我一個人在院裡進進出出,卻沒一個人理我,使我感到我很不是只好鳥。

  晚上,並沒有老王說的「好鬧」,父親從琉璃廠買回來一個會鬧鬼的洋鐘,一到點,兩個小鬼輪番出來打鼓,擠眉弄眼的,還會扭屁股。父親說這是從宮裡流散出來的物件,因為鐘背後有英吉利敬獻孝和睿皇太后的字樣,推算起來該是道光時候的東西。母親似乎也很高興,讓那倆鬼打了一遍又一遍鼓,還說其中的一個長得像廚子老王。

  我沒心思看鬼打鼓,我為肚子裡的三個包子兩碗粥一盤白肉而折騰,愁眉苦臉地彎在炕桌邊上,沒完沒了地哼哼。劉媽說,這孩子今兒是吃撐著了,讓老王給她徹碗起子水喝吧。母親說行,又說以後我吃飯不能跟著大人們在一起混,得給我單撥出來,否則沒數,我像這樣的撐著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劉媽說的「起子」,其實就是蘇打,發麵用的。她讓我肚子裡的包子們像面一樣地起泡發酵,這招兒真是絕得不能再絕了,也就是劉媽想得出來。

  喝了那又苦又澀的起子水,我回去睡了。

  5

  我依舊跟著父親去橋兒胡同,照舊吃那炸醬麵,照舊吃那廉價的糖豆大酸棗。不同的是,六兒不打袼褙了,他拿起了針線。這麼一來,院裡樹底下再沒了他的蹤影,他老在東屋的案子前為一堆堆布而忙碌,當然那些布較他打袼褙的布有了很大進步。謝娘跟他一塊兒幹,謝娘是他的師傅,也是他的幫手。

  他還是不理我,臉上對我的厭惡依然如故。

  我對他當然也沒有什麼好印象。

  我常想,要是別人大概會對父親的援助而感激涕零了,但六兒並不因這而增加對父親的瞭解,消除他們之間固有的隔膜。這真是一個執拗的、奇怪的人。

  這天,下著大雪,我和父親又來到了橋兒胡同。

  謝娘對我說六兒給我縫了一個好看的小布人兒,讓我快過去看看。我說,那娃娃穿的什麼衣裳呀?謝娘說穿的是水緞綠旗袍。我說如此甚好,我就喜歡水緞綠旗袍。謝娘說,那你還不去看,讓大兒再給它做個粉紅的短祆,琵琶襟兒的……沒等謝娘說完,我已飛了出去。

  六兒果然在他的房裡,沒有縫小布人兒,他在縫一條褲子,又粗又短的褲子。見我進來,他說,你來幹什麼!我說,我來看看。六兒說,我的屋不讓你看。我說,你這兒又不是皇上的金鑾殿,還不許人看了?六兒說,可我這兒也不是誰想進就進的大車店。我說我是來要我的小布人兒的,並沒有想在他的屋裡多呆。六兒說沒有布人兒,讓我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我說,你這兒就涼快,我就在你這兒歇著,你把那個穿水綠旗袍的小布人兒給我!六兒說他不知道什麼水綠旗袍。我說,你媽說有!六兒說,我媽說有你找我媽去,別在我這兒攪和。我認為六兒是故意跟我找彆扭,看來不發脾氣是不行了,就在我四處踅摸可以踢砸的東西時,謝娘在北屋大聲說,六兒,你給她縫一個!

  六兒看了看我,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順手摸起一塊從褲子上鉸下來的布頭,哧哧哧就縫起來了。縫著縫著,他又從線笸籮裡找出兩個小紅扣釘上。終於,在他手裡,那個灰不溜秋的東西有了形狀,原來是只長尾巴的紅眼耗子。我是屬耗子的,六兒這樣不是罵我嗎,我不幹了,我說,小布人呢?綠旗袍呢?你弄了只耗子搪塞我算怎麼檔子事?

  六兒說,給你只耗子就算不錯了,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說我要穿水綠旗袍的小人兒。

  六兒說,耗子就不穿旗袍,連褲子也不穿。

  我說,六兒你就缺德吧,你的那兩個犄角壓根兒就長不出來,你甭做當龍的夢了。你成不了龍,你永遠是一條泥鰍,臭水坑裡的爛泥鰍!

  六兒說他從來也沒想過要當龍,他連長蟲也不想當。

  我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根本就不是我阿瑪的兒子。

  六兒說,你以為我是你爸爸的兒子嗎,我要是你爸爸的兒子那才怪了!末了又補充一句:給誰當兒子也不會給你們金家當兒子。我寒磣!

  我揪了那耗子的尾巴到北屋告狀去了。

  北屋裡,謝娘在哭,一抽一抽顯得很傷心。我父親揣著手,皺著眉,在屋裡走來走去。看這情景,我明白自己再不宜渾鬧,就乖乖地靠了炕沿站了。

  外面,雪越下越大,又起了風,天氣變得很冷,而屋裡似乎比外面還冷。父親只是低頭歎息,謝娘只是低頭垂淚,風雪交加中他們是死一樣的沉寂。

  末了,父親說,她背著我怎麼能這麼幹……

  謝娘說,太太來了也沒說什麼過頭的話,就讓我替四爺多想想。

  父親說,那個姓張的就那麼可靠……

  謝娘說,是個實誠人兒,也喜歡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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