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夢也何曾到謝橋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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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吸引我的另一個原因是那些袼褙。打袼褙是件近似遊戲的輕鬆活,首先要將那些爛布用水噴濕,第一層儘量挑選整塊的,用水粘在板子上,以便將來幹了好往下揭。第二層才開始抹糨子,然後像拼七巧板一樣,將那些顏色不一、形狀紛雜的小布塊兒往一起拼。要拼得平整而恰到好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要經過一番周密的思考和設計。一張袼褙要打三層才算成功,這個過程是個很有意思的過程。通過自己的手,將那一堆髒而爛的破布變成一塊塊硬展展的袼褙,揭下來一張張摞在屋裡的炕上,最終變成一斤斤香噴噴的雜面,伴著大蒜瓣吃進肚裡,想想真不可思議,神奇極了。 我對這個工作很著迷,開始是蹲在六兒跟前看他操作,後來是給他打下手,將布淋濕,將那些縫紉的布邊撕去,後來慢慢從形狀上挑選出合適的遞給他,供他使用。六兒對我的參與呈不合作態度,常常是我遞過去一塊,他卻將它漫不經心地扔在一邊。自己在爛布堆裡重新翻找,另找出一塊補上去。開始我以為他是成心氣我,漸漸的我窺出端倪,他是在挑選色彩。也就是說,六兒不光要形狀合適,還要色彩搭配,藏藍對嫩粉,鵝黃配水綠,一些爛七八糟的破爛經六兒這一調整,就變得有了內容,有了變化,達到了一種出神入化的境界。 六兒的袼褙打得空前絕後。 六兒的書念得一塌糊塗。 六兒都十五了,還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將「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永遠地念成「舉頭望明月,低頭撕褲襠」。父親糾正了他幾次,均改不過來,看來是有意為之。 謝娘從附近收攬些外線活,以維持家用。窮雜之地的針線活畢竟有限,加之謝娘的眼神已然不濟,花得厲害,做不了細活了,所從事的也不過是為些拉車的、送煤的、趕腳的單身漢做些縫縫補補的簡單活計或是給某家的老人做做裝裹什麼的,收入可想而知。謝家之所以還能經常吃到蝦米皮炸醬麵,這多與父親的資助有關。至於這院房與父親究竟有什麼關聯,我說不清楚。六兒拼命地打格措,其中難免沒有擺脫蝦米皮炸醬麵的籠罩成分在其中。他要自立,他要掙脫出這難堪與尷尬,就必須苦苦地勞作,將希望寄託在那些袼褙上。畢竟是能力有限,畢竟是太難了。他很無奈,焦急而憂鬱,命運的安排是如此的殘酷無情,這是他與我註定不能融洽相處、不能平等相待的原因。 我那時不懂,後來就懂了。 我老覺得我很聰明,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聰明比起我的母親差遠了。 我身上常常出現的糨子嘎巴兒和那不甚好聞的氣息引起了母親的注意。一天我和母親在老七舜銓房裡,母親摸著我那被糨糊粘得發亮的袖口說,又跟你阿瑪去裱畫了麼?我說是的。母親問,都裱了些什麼畫呀,是不是老七畫的那些啊?老七舜銓正在紙上畫鴨子,他一邊畫一邊說,我是不會把我的畫拿出去讓我阿瑪糟蹋的,您看看丫丫身上的糨子,您聞聞這股餿臭的糨子味兒,料不是什麼上檔次的裱畫鋪。母親說,你上回說的那個叫六兒的,他們家哥兒幾個呀?我說哥兒一個。母親說,哥兒一個怎麼會叫六兒呢?我說,因為他像咱們家的老六,他腦袋上也長了角。舜銓突然停了畫,驚奇地看著我,一臉嚴肅。母親問,那個六兒在哪兒住哇?我牢記著父親的囑咐,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朗聲答道:橋兒胡同。我特別注意了「橋」的發音,讓它儘量與「雀」遠離。母親說,是雀兒胡同啊,那是在南城了。我慌忙辯道,您摘錯了,是橋兒不是雀兒。母親笑了笑說,上回你阿瑪不是說六兒在東單麼,怎麼又到了雀兒胡同呢?我急赤白臉地爭辯道,是橋兒,不是雀兒!我們家人都說老七傻,其實我比老七還傻,老七在旁邊都聽出破綻來了,直沖我瞪眼,我卻還沒心倒肺地嚷嚷什麼橋、雀兒。母親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算了,你別跟我爭了,我早看出來了,你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我算是白疼你了。我說,我怎麼是白眼狼了,怎麼是白眼狼了? 母親歎了口氣,神情黯然,歪過臉再不理我。我還要跟母親論理「白眼狼」的問題,老七從後頭把我攔腰抱起,三步兩步出了屋,我在老七身上踢打哭鬧,讓他把我送回母親身邊去。老七舜銓不聽,我就往他的袍子上抹了一把又一把鼻涕,唾了一口又一口唾沫,直到老七把我夾到後園亭子裡,狠狠地撂在石頭地上。 老七點著我的鼻子說,你胡說了些什麼!我說,我怎胡說了,我什麼也沒說。老七說,你個缺心眼子的二百五,你還嫌這個家裡不亂麼!老七說「家裡亂」是有原因的,不久前,他的媳婦柳四咪剛跟著我們家的老大金舜鑽跑了,他心裡煩,氣兒不順。我說,你媳婦跟著老大跑了,你去找老大呀,夾持我幹什麼。老七聽了我這話氣得臉也白了,嘴唇直哆嗦,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看老七沒了詞兒,越發來勁。我說,連自個兒媳婦都看不住,還有臉說我呢。老七舜銓想了一會兒,終於伸出手來,「啪」地抽了我一個嘴巴子。 真挨了打我反倒不哭了,我學著六兒的樣子,顯出一副無恥與無賴相,也像六兒那樣一字一頓地說:我、操、你、媽! 老七愣了,他像不認識一樣地看了我半天,結結巴巴地說,你說……說……什麼……我媽她……怎麼你了? 我很得意,我覺得六兒真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他創造的這句箴言可以降服我們家任何一個老幾,我的那些蝦米皮炸醬麵可真是沒有白吃。 我把發呆賣傻的老七扔在園子裡,自己晃晃悠悠轉到西院廚房來。廚房裡,大籠屜冒著熱氣,那裡面傳出了肉包子的香味兒。老王正在熬紅小豆粥,豆還沒爛,他坐在小凳上剝核桃仁。我在核桃仁碗前蹲下來,老王把碗端開了。 我說,剛才老七打我了。 老王沒言語,也沒有表情。 我說,老七打了我一個嘴巴。 老王將一個碩大而美麗的核桃仁丟進碗裡。 我說,這事我跟老七沒完。他說我給家裡添亂…… 老王說,小格格您到前頭玩兒去吧,您也甭給我這兒添亂了。 我說,老王你客氣什麼,咱們誰跟誰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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