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夢也何曾到謝橋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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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了武老道「三、八歲」的預言,父親當年還問過人家「三、八歲當怎樣」,當怎樣呢,就當這樣,老道沒有直著說罷了,天機不可洩露。 以現在的觀點來看,我們家老六的死因當是白喉,是白喉桿菌引起的一種傳染病。擱今天,配以抗生素治療絕不致引起死亡,就是到了老六最終的窒息階段,只需將氣管切開也不是沒救。可在七十多年前,醫療條件有限,老六就那麼匆匆忙忙、稀裡糊塗地走了,想來讓人遺憾。 最遺憾的是我的父親。據我母親說,父親從國外回來以後知道了老六的事情大病了一場。經過那場病,父親的頭髮全部脫光,終目迷茫恍惚,走路打晃,得兩個人架著才能從屋裡北炕走到南炕。對父親這場很著名的病,北京的小報上有過報道,說他老人家因為失子悲傷過甚,得了傷寒。我後來想,傷寒的確是個很可怕的傳染病,它是由傷寒桿菌而傳染的,跟老六怕沒有什麼直接聯繫,那時候的人把傷寒跟老六掛在一塊兒,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了。 3 我在這個家裡長成一個渾沌的小丫頭的時候,二十多年已經過去,就是我們家最小的男孩老七舜銓,也進入了青壯年的行列,成了京師名畫家。隨著時間的消磨,人們對老六的傳說已經淡而又淡了,金家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那個憂鬱的、早逝的男孩兒。 偏偏我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時候,想像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常想的人物就是那個神奇的、半人半龍的老六。他和母親給我說的老馬猴子,和大家時常談論的院裡的狐仙,和我所嚮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躍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親領著我去一個叫做「橋兒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已經能認出胡同口牆上的藍色搪瓷標牌,是「雀兒胡同」,不是「橋兒胡同」。而父親偏說是「橋兒胡同」,讓我回家對母親也務必要說是「橋兒」,不能說是「雀兒」,否則以後就再不帶我出來遛彎兒。在北京人的發音中,「橋兒」和「雀兒」實在沒有什麼不同,前者是二聲,後者是三聲,往往說快了就「橋」、「雀」不分了。但父親則囑咐我一定要將兩個字分清楚,萬不可弄含混了。 父親去橋兒胡同沒坐他那輛馬車,他坐的是三輪。我坐在父親身邊,聽著身底下鏈條的喇喇響聲,從小洞裡看著車夫一彎一彎的背影,只感到困倦,想睡覺。父親拍著我的肩說,別睡啊,留神著涼。我唔了一聲,並沒有多少清醒。父親說,馬上就到你謝娘家了,你要聽話,別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兒。我問哪個六哥……父親說當然就是那個長犄角的六哥,還能有誰!我聽了一激靈,困意全消,我說,真是咱們家的老六嗎?父親說,當然。 胡同很小,沒有雀也沒有橋,只有一堆堆的爛布,臭氣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門口,讓人噁心。事後我才知道,這些破布都是從髒土堆撿來的,洗淨晾曬乾了,用糨子打成袼褙,賣給做鞋的鞋場。一塊袼褙能賣八大枚,八大枚能買一斤雜面。這片地面,家家都打袼褙,家家都吃雜面湯,成了「橋兒」的一道風景。 父親領著我來到一個略微乾淨的小院裡,院裡北房三間,東房塌了,南面是一溜兒牆,有棵歪斜的棗樹,死眉瞪眼地戳在那裡。樹底下有個半大小於在撕鋪陳(鋪陳,老北京話,是指破爛的布頭,或製作衣物的下腳料。),往板子上抹糨子,將那些爛布一塊塊貼上去。牆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著亮光,冒著騰騰的水汽,顯得很有點兒朝氣蓬勃。小子見我們進來了,頭也沒抬,一雙沾滿了糨子的手,依舊靈巧地在那塊板上抹來抹去,沒受到絲毫影響。 父親叫了一聲六兒,半大小子「嗯哪」了一聲,沒有顯出熱情。 這時,從北屋裡閃出個四十歲左右的白淨婦人來,腦後挽了個元寶鬏,穿了件藍夾襖,打著黑綁腿帶,一雙藍底藍花的繡花鞋,渾身上下透著那麼幹淨利落,透著那麼精神。 父親讓我管她叫謝娘,我叫了,謝娘把我攬在懷裡,誇我是個懂事的丫兒。謝娘身上有股好聞的胰子味兒,跟我母親身上的「雙妹」牌花露水絕不相同;相比較,還是這胰子味兒顯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隨和一些。我喜歡這種味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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