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夢也何曾到謝橋 | 上頁 下頁


  我們被謝娘讓進屋裡,屋裡跟謝娘一樣,收拾得一塵不染。炕上鋪著白氊子,被窩垛垛得整整齊齊,八仙桌上有座鐘,牆上有美人畫,茶壺茶碗雖是粗瓷,也擦抹得亮晶晶的,東西歸置得很是地方,擺設安置得也很到位,謝娘是個很能幹的人。從謝娘和父親的談話中我瞭解到,她對我們家裡的情況相當熟悉,對我幾個母親的情況也是了如指掌的。我還聽出來了,謝家搬到這兒的時間並不長,是父親給找的房,謝娘還跟我父親商量要把塌了的東廂房蓋起來,說六兒大了,該有他自己的屋子了。謝娘說這些的時候,完全是把父親當做了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賴和她對父親的那份神態,是我幾個母親都沒有的。父親很舒坦地喝著一種叫做「高末兒」的茶,所謂的「高末兒」,就是茶葉鋪將賣剩的各類茶的渣子歸攏在一起,一種極便宜的茶。父親喝著這種茶,和謝娘說著話,所談均離不開柴米油鹽,離不開東家長西家短。父親對這院房,對謝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驚。在我的眼中,這完全是另一個父親,一個陌生的,我從不瞭解的父親。在金家,誰都知道父親是個不管不顧的大爺,他搞不清我們院有幾間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財產,更搞不清他十四個孩子的排列順序和生日。人們說四爺真是出世的散仙,灑脫得可以,言外之意是「四爺真是糊塗得可以」。「糊塗」的父親索性以糊塗裝糊塗,很充分地利用了「大智若愚」這個詞兒。

  見我很注意他們的談話,謝娘顯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將院裡的半大小子喊進來,推到父親跟前,讓那小子管父親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願地看了他媽一眼,嘴唇動了動,終沒張嘴。

  謝娘說,叫呀,沒你四爹能有這個家嗎?

  那小子被逼不過,悶聲悶氣地蹦出一個「四爹」來,連我也聽得出,這個「四爹」叫得勉強極了,被動極了,很大程度他是沖著他的母親叫的。我畢竟年紀小,對這個「爹」的含義相當的模糊,在我們家裡,沒有人管父親叫爹,我們都叫阿瑪,現在橋兒胡同有人管父親叫「四爹」,我只是覺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親很激動,他把那個叫做六兒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動情地細細打量著。我敢說,我的父親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用過這種眼光,都沒有透出過這種溫情,單單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這麼多的愛,讓人不能不嫉妒了。

  父親讓我管他叫六哥。

  我說,我得摸摸他的那兩隻角!

  父親就讓六兒彎下身來讓我摸,六兒低下頭的時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管他高興不高興,一雙巴掌毫不猶豫地伸向了那個長得並不周正的腦袋。

  在粗硬的頭髮中間,我摸到了一左一右兩個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棗那麼大。我很興奮,用手捏著那兩個硬疙瘩使勁地掐,六兒很粗魯地用胳膊把我搪開了。我惱了,我說明明還沒有摸好,他就這樣,這次不算,我得重摸!

  謝娘嗔怪六兒不懂事,說小格格要摸你就讓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壞。又說六兒多著一雙糨子手,也不洗乾淨了就進來,一股餿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壞了。謝娘說這些話的時候,六兒就愣愣地站著,一副傻相。謝娘對父親說,不讓他打袼褙,他偏要打,攔也攔不住,這都是受了近處街坊的影響,跟著什麼就學什麼。父親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還是得念書。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理,無以立。學而優則仕,要想將來能出人頭地,學問是第一的。說罷讓謝娘明日打聽附近有沒有什麼像樣的學校,送他去念書。

  六兒說,我不念書。

  謝娘說,你這叫不識抬舉!

  六兒說,我不讓人抬舉。

  謝娘說,是你四爹讓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兒不說話了。

  謝娘讓我繼續摸六兒頭上的兩隻角,我說不想摸了。

  我對六兒腦袋上的兩個硬包已經失去了興趣。

  父親打發我和六兒出去玩兒,謝娘讓六兒帶我到小攤兒上買些酸棗面、鐵蠶豆什麼的零食。特意囑咐他,別讓街上那些野孩子們欺負我。

  我跟著六兒出了北屋,他並沒有帶我去買酸棗面的意思,依舊蹲在南牆根打他的袼褙,連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嚮往著那酸棗面和鐵蠶豆,心裡就對他充滿怨恨,一個又臭又窮的爛小子,有什麼了不起呢,就是我們家的小狗巴兒也比他懂事,比他會討人喜歡。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沒理我,將一塊塊破布抹平整了,貼在抹了糨糊的板子上,一層又一層。

  北屋的窗簾拉上了。

  六兒的臉更陰了,他把手裡的糨糊摔得啪啪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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