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黃連·厚樸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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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初說,寫信的人對事情瞭解得這麼詳細,連最近你的動向都偵察得一清二楚,可見下了工夫,你是不是得罪了誰呢?龔曉初一定以為於蓮舫會發一通牢騷,罵一通人,孰料於蓮舫把信扔到一邊,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它去吧。曉初還有些不放心,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珍妮說,你不往心裡去就好,咱們都知道,你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人,你這樣做有你的道理。這一句話說得於蓮舫差點掉下淚來,她說,曉初,有機會我跟你細說。曉初說不必,她讓於蓮舫吃兩片安定,好好睡一覺,明天一切就都過去了,正如任楠說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珍妮將獨身證明放在床頭,踱過來對她們說,就目前來說,光緒究竟是毒死的還是病死的已不是她研究課題的中心,現在她思考的是從光緒與慈禧的死亡來看中國人深層內核的問題。 珍妮這番話使於蓮舫和龔曉初都感到突兀,她們不知道珍妮要說什麼。珍妮不管她們的驚奇,繼續說道,一種民族行為規範的深層內核是該民族的價值系統,與我們美國的理想人格——「智者」不同。你們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另一種人格理想,這就是「正人君子」。在你們柳宗元筆下,標準的正人君子形象是「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後來你們的光緒,更是儒得厲害了。男人,特別是中國男人,視「正人君子」為行為道德規範,將外表的面子看成悠悠萬事,唯此唯大。 但內在之我與外界的面子往往矛盾,就產生人格斷裂,在高談「君子之腹」時卻做著小動作,將對方推人難堪之境,細細把玩別人的、痛苦與不幸,以這種虐待別人和自虐的心理支撐著自己的面子和「正人君子」們高質量的內心平衡。光緒何嘗不是這樣?慈禧何嘗不是這樣?寫信的這個人何嘗又不是這樣?從另一方面看,「好名聲」是你們中國的一種社會能力。一個人有「好名聲」作為一種客觀背景就能受到提拔,獲得相應的社會地位。 為了這個「名聲」,男人們總處於守勢的、被動的地位,這就使得在兩性關係中充當主動進攻角色的男人,中國的男人,多少帶有消極、回避的態度。那三個孩子的父親就是最好說明。中國女人的「忍」堪稱世界一絕,忍的本身是痛苦的,女人以成全男人為「正人君子」,為「好名聲」的忍竟能夠成為一種美,一種傳統,這是我們不能理解的。在我們美國,在西方,理想的偉男人,也就是說最高人倫典範的男人,他們在充分扮演著社會角色的同時也在充分扮演著男人的角色。 每一個偉人都背負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他們時刻在證明,一個優秀的人,必然也是一個優秀的男人。而中國,一談及男女之情便讓人與不潔、晦暗連在一起,愛是偷偷摸摸地愛,是假模假式地愛,是口是心非地愛。中國男人缺乏向世界宣稱「愛」的勇氣。比如說,我們讀普希金、海涅、裴多菲的詩,他們的愛溢於字裡行間,讀懂了詩也就讀懂了他們的愛情。但是再看看你們的杜甫、李白、辛棄疾的詩,反復翻找也看不到他們愛情生活的真相。 正如那個倒黴的光緒,他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起來了,他熾熱的情感內核在社會壓力下已經變得石塊一樣僵硬冰冷。可悲的是這種冷卻在中國男人身上成了一種病態和惡性循環,一直演義到今天,演義到現在,演義到龔家家族內部。也就是說,你們所憧憬的,卻是我們不屑一顧的;你們所回避的,卻是我們刻意追求的。中國的女人活得累,中國的男人活得不僅累,還假。 于蓮舫和龔曉初第一次聽到珍妮,一個外國女人對中國男人和女人做這樣詳細的剖析,對錯與否,畢竟是一家之言,只是珍妮的個人觀點。兩人聽後都有點兒懵,曉初說任大偉不是這樣子的,他很愛我。于蓮舫想說任大偉在龔家的臥薪嚐膽,忍氣吞聲,目的是混跡大宅院中,落一個世家女婿的名聲。但想了想,又不忍心點破,她想,姑且擱下男人、女人的話題不說,試想如果把黃連、厚樸兩味撲朔迷離的中藥交給洋人去研究,或許能得到一個全新的解釋,至少它能脫去中庸的外殼,還一個清晰的面貌。 珍妮對於蓮舫說她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她很失望,也很抱歉。 於蓮舫說她也知道信是誰寫的。 兩人相對一笑。 珍妮說其實沒什麼,於蓮舫說也是沒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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