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豆汁記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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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莫姜走了,母親不得不再次下廚,我們家又恢復了炸醬麵、熬白菜的歲月。現在,我和父親想念的再不是廚子老王,而是他他拉·莫薑。我才知道,莫姜姓譚,辛亥革命後,滿人多隨漢姓,正像我們家「葉赫那拉」,姓了「葉」一樣,「他他拉」就姓了「譚」,莫姜應該是譚莫薑。後來實行了戶口制度,登記的時候莫薑卻又沒姓「譚」,還是姓「莫」。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沒有了莫薑,我便成了大廚,只要學校沒有課,我的大半時間全紮在廚房裡。之所以心甘情願地與紅鹽白米打交道,是源於我與生俱來的對廚藝的偏愛,就像我後來偏愛的文學。做飯和寫文章是相通的,在談論文學創作時我常用做飯來打比喻,寫文章好比和麵,初寫成不過是剛把面和成了一個團兒,面得不停地揉,文章得不停地改,面裡的疙瘩揉開了,文章裡的硬傷病句改過了,只是完成一半。還不行,面得擱在一邊餳,最少得餳倆鐘頭,文章得擱,最少擱半個月,餳好的面再揉,擱過的文章再改,基本就可以拿出去了。急茬的面(疙瘩湯除外),急就的章(除非天才),一般經不住推敲。火候到了,飯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就這麼簡單。大家聽了笑我,笑我的文學理論就是一個主題——「吃」。 莫薑飯做得好,是莫薑火候把握得好;莫薑是不會寫小說,倘若她能寫,應該是大家。 依著父親「順其自然」的態度,我們尊重莫薑的選擇,是去是留全不干預。晚上,看著莫薑空蕩蕩的小床,看著月影在房內的移動,我難以入睡,不知莫薑在哪裡…… 一個月後,莫薑回來了,憔悴了許多,卻依舊的幹淨利落。這使我想起了「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的古訓,莫薑是個知情知義的人。她沒有解釋劉成貴的「死而復生」,也沒有談論那平地冒出的兒子,只是說給我們添了麻煩,對不住四爺四太太。 父親給她加了工錢,每月15塊,就算是我們正式地雇傭她了。 莫薑不再與我同住,她每天回家了。她在王駙馬胡同一個雜院裡租了兩間南房,竟然和那個賭徒加兇手過起了日子。後來我才知道,莫薑是把那個翡翠扁方賣了,用那錢安頓了這爺兒倆。王駙馬胡同,離我們家不遠,隔著一條街,每天早晨莫薑早早就來了,晚上吃完晚飯,收拾完了才走。我不理解莫薑為什麼要接納劉成貴,也不能想像她和那個渾身餿臭的老頭子躺在同一個炕上會是怎樣一種情景。誰把我賣了,我會記恨他一輩子,誰砍我一刀,我永世不會原諒他!說得好聽莫姜是善良,是寬容;說得不好聽就是賤!我沒好氣地對莫薑說,告訴那個渾蛋啊,不許他上我們家來。 莫薑說,他不來,他在東直門外粉坊幫忙呢。 粉坊是把綠豆做成粉絲的地方,終日蒸汽騰騰,湯水淋淋,粉坊的附帶產品就是豆汁和麻豆腐。無論是豆汁還是麻豆腐,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食,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再好吃,不上菜譜。一個皇帝跟前的禦廚,淪落到做豆汁的份兒上,也算是「地覆天翻」了。該著! 我說,那個糟老頭子,站也站不穩的,還能在粉坊幹活兒? 莫薑說,怎麼是糟老頭子,他比我還小呢,小八歲。 我說,他得靠你養著吧? 莫薑說,過日子,能說誰養活誰呀? 明顯地,莫薑已經站在「老渾蛋」的立場上說話了,輕描淡寫,息事寧人,以忍為閭,苦頭吃得還不夠。 莫姜說劉成貴「不會來」,劉成貴還是常偷偷摸摸往我們家跑。劉成貴來了,不敢進二門,只是躲在東南角廚房的小院裡,怕我看見,知道我最不待見他,常常是打聽好了,趁我不在的時候來。比起莫姜來,劉成貴有些老態龍鍾,不唯腿腳不利落,手和胳膊還發顫,一代名廚現在連炒勺都掂不起來了,這叫惡有惡報。有時候劉成貴被我在門道撞見,他會惶恐地閃在一邊,不敢拿正眼瞧我,嘴裡囁嚅著,我來給她……送點兒東西…… 我根本不理他,就像沒看見一樣地從他跟前走過去。這種無言的鄙視是最好的報復,不是為我,是替莫薑。 再看見他,手裡果然提著東西,不是麻豆腐就是豆汁,以證實「送點兒東西」是不虛。 父親似乎不反感劉成貴,有時候知道劉成貴來了,就把他叫到裡院來聊天。劉成貴進裡院從不走垂花門,而是由廚房的小門進,順牆溜,沿著東廊進北屋,進來也不坐,垂手站著,以示卑微。我一見他這副孫子模樣就反感,就拿眼瞪他,想他掄菜刀的時候是何等兇惡,何等無情,現在裝得跟避貓鼠似的,騙誰呀,狗奴才! 父親讓他坐,他說不敢。父親說現在解放了,都是人民了,沒有了高低貴賤之分,沒有那麼多禮數了。劉成貴還是不坐,還是站著,說他站慣了。父親說,你成了《法門寺》裡的賈桂,站慣了。 劉成貴說,四爺跟西太后是本家,看在老先主兒的分兒上我也得站。 我說,讓他站著,沒讓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親驚奇地看著我,不滿地說,你什麼時候學得這樣刻薄,老劉師傅頭髮都白了,你跟一個老人能這樣說話?有工夫我得上你們學校一趟,跟你們的校長談談,把學生都教育成這樣不行。 我一調大屁股,出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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