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豆汁記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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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酥六品讓劉大可驚奇,小子哪兒見過這個,他爸爸是電車賣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車,最後一個再擠上去,跟奶酥六品差得還遠。得了奶酥的好處,劉大可帶我去坐他爸爸的電車。坐電車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單獨跟劉大可在一起,從北新橋到東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動得渾身哆嗦。這些我照實跟莫薑說了,不說我憋得慌,莫薑對此不置可否,說以後要吃什麼點心儘管說,奶酥六品以外她還會做什錦點心、馬蹄燒餅、豌豆黃、芸豆卷…… 莫薑沒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訴家裡大人,當然,她的事情我也不會到處張揚,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長期與莫薑相處,相入相化而不覺,竟也不覺得她怎麼醜了。有時甚至還暗自慶倖她有這個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們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兒去了,輪不到父親把她撿回來。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母親和父親去聽戲了,戲名是《鴻鸞禧》,沒帶我去,是因為改分的事情敗露,老師找家長了。《鴻鸞禧》就是《豆汁記》,是荀慧生演的。荀慧生是京劇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損失實在是大,心裡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著腮,看著移動的日影,百無聊賴地發呆。莫薑給我端來一碗酸梅湯,對我說,女孩兒家家的,不能托腮。我問怎的不能托腮,莫薑說就是不能托。莫薑這樣地「教訓」我,都是在母親不在的時候,當著我的母親,她絕不會說我的任何不是,背過母親,她會些許露出一點兒對我的親近,但也是極有分寸。莫薑的酸梅湯在冰桶裡冰過了,泛著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烏梅是我從西口「達仁堂」藥鋪買來的,桂花醬是院裡桂花醃制的,兩樣東西混到一起竟然達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涼的酸梅湯,沉沉的四合院,幹淨利落的老太太莫姜,成了我永難失卻的記憶。我給莫姜講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記》,莫薑說她看過,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著蹺,婀娜多姿的。我問莫薑在哪兒看的筱翠花,莫薑閉了嘴,再不回應。 莫薑進廚房了,我在院裡扭扭捏捏地學唱金玉奴,「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醜,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著自己唱得不錯,身段也好,將來如果不做廚子就去當戲子,這兩個職業都是我的至愛。 二門裡晃晃悠悠進來個老頭兒,衣衫襤褸,落魄不堪,老頭兒後頭跟著個半大小子,趿拉著張開嘴的靸鞋,穿著大褲衩子,兩人一樣的髒臭,一樣的齷齪。我問他們找誰,老頭兒說找姓譚的。我說這兒沒姓譚的,他說他打聽半個多月了,就是這兒。小子接茬兒說,沒錯,就是這兒! 莫薑聽到院裡的說話聲,破例從廚房走出來,站在東廊下,定定地看著來人,老頭兒也一動不動地看著莫薑,站了半天,誰也沒說話。突然,莫薑哇的一聲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老頭兒有些慌亂,一雙汙髒的手使勁兒地抓捏褲子,木訥地說,我對不住你……莫薑。 莫薑說,你還活著?還活著…… 我問老頭兒是誰,老頭兒說他是劉成貴。我說,你不是死了嗎? 劉成貴說,我活著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說,你把莫薑賣了,莫薑現在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還來找她幹什麼? 劉成貴說,我錯了…… 莫姜臉色白得像紙。我問莫姜,這老頭兒果真是劉成貴,莫薑點點頭。「死去」的人又復活了,這事變得有點兒複雜,我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劉成貴氣力有些不支,挪了幾步坐在臺階上,看見我那碗沒喝完的酸梅湯,問我他能不能喝,我沒言語。他許是渴得狠了,還是端起來喝了,喝完說,烏梅是藥鋪買的,一股黨參黃芪味兒,桂花不能用蜜漬,得用綿白糖。 不愧是大廚。 說他現在這副模樣還能有什麼打算,兜裡沒錢,身上有病,除了莫薑,他再沒別的親人了。莫薑說,回來也好,咱們好好過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我說,莫薑,你可想好了,他是只狼! 莫薑含著眼淚對我說,您說我能怎麼著呢,攤上這麼一個男人。 劉成貴說,我們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順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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