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豆汁記 | 上頁 下頁 | |
七 | |
|
|
莫薑在我們家待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我從一個懵懂的小玩鬧到一個能撐起家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真跟她學了不少,醋燜肉、櫻桃肉、核桃酪、鴿肉包、奶酥餑餑、炸三角。自信已深得真傳,要不是後來歷史的變故,我相信我能當一個不錯的廚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舊是我們家節假日的大廚。飯桌上,吃著吃著我就想起了莫薑,想起了那個女人傳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買了材料,提著上門來,言明要學某某菜,傾心地教了,她們的味道總差著一層,作料工藝都對,缺的是莫薑那不慍不火的心勁兒。 莫薑做得最多的是醋燜肉。有用啤酒燒肉的,誰也沒想過還有用醋燒肉的,並且還必須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燜」,而絕非點到為止的點綴。醋燜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鹹甜口,吃到嘴裡爛而不柴,爽而不膩,恰到好處。相比之下櫻桃肉的做法就簡單多了,櫻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作料,與鮮櫻桃一起裝在罐裡煨,頭天晚上擱爐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這十幾個鐘頭的煨,將櫻桃的色味與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饈。 莫薑做的吃食,基本是滿族口味,我最愛吃她做的鴿肉包。鴿肉包滿族又將它稱作「包」,是一種遊牧民族的飯食,並非漢族的肉包子。莫姜會做,父親會講,談到「包」的出處,父親說「包」具有紀念意義,明朝萬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爾哈赤領兵打仗,走到一個叫清河的地方,一點兒吃的也沒有了,清河的農民給努爾哈赤送來了幾隻鴿子、一些白菜,汗王把鴿子烤熟了,和著米飯用菜葉包著吃了。有人問這叫什麼,努爾哈赤說叫「包」。打了勝仗,「包」也成了滿族的傳統吃食。 可是粗獷的「包」到了莫薑手裡立刻變了模樣,非是平常旗人家所做的白菜葉子包醬拌飯。莫姜的包非常講究,得選上好的白菜心,要小要圓,只能包一把飯。再把小鴿子肉剔出來,切成丁和香菇炸醬,拌老粳米飯,點上香油,撒上蒜末,用拍過的白菜葉子包了,捧在手裡吃,吃的時候包不離嘴,嘴不離包……只吃包不行,還要配上好的粥,冬天是羊肉粥,初春是江米白粥。 「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有了莫姜,一度父親曾頻繁地大請客,飯桌之上,賓客雲集,一通大嚼,肴核既盡,杯盤狼藉。最讓客人們開眼的是莫薑做的「熟魚活吃」,一條糖醋大魚端上桌的時候,魚的嘴還在張合,渾身還在動彈。賓客都說這是絕活,一定要見見廚師,父親讓我到廚房去叫莫姜,莫薑不來,客人們憋不住,都跑到廚房來看莫薑。一位太太好奇地詢問魚的做法,大概也想回去如法炮製。莫薑說取活魚,快刮鱗,開膛去髒,掛糊,墊著搌布捏住魚頭,將魚身放入急火油鍋中炸,再用糖醋汁一澆而成。我料定這位太太做不成功,因為莫薑沒告訴她在魚活著的時候要灌白酒,有了白酒的刺激魚才能張嘴活動,神經才處於麻痹狀態。當然,每個廚師在技術上都有自己的秘訣,不是有什麼說什麼的。 這樣精彩的廚師母親似乎並沒看上眼,在我的感覺裡,自始至終母親和莫姜總是隔著一層,這種隔膜一直延續到她的離世,也沒有更進一步地走近。在莫姜跟前,母親時刻要體現出一種「救世主」的優越,在她的心裡永遠記憶著她從廚房端來的那碗豆汁,記憶著莫姜跟隨父親初到我們家窮途末路的落魄。她不止一次對莫姜說,莫薑啊,你說你是怎麼混的,窮途潦倒,我不留下你,你就得流落街頭,凍餓而死呀。 言下之意是提示莫薑要時刻感恩戴德,可莫薑偏偏地不會說傳遞感情的話,她只是低著眼皮說,是的,四太太。 母親就不滿意,私下說莫姜薄唇細眼,骨瘦肩削,一副貧窮之相,特別是臉上的疤,讓她這輩子徹底完了,別再作富貴安泰之想。父親則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疤痕是浮在的東西,疤痕之下,莫姜相貌平靜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那氣質不是誰都有的。父親這樣在母親面前稱讚莫薑,倒讓母親說不出什麼了。 其時莫薑已不年輕,將近六十歲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