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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老五是天黑以後回來的,弄回一條白卷毛獅子狗,一進門老張就給打了預防針,說巡警來過了,書包早送回來了,留神太太的雞毛撣子,還說後媽打前妻的兒子往死裡打。有出戲叫《蘆花記》,《蘆花記》就是後媽給前妻兒子拿蘆花絮棉襖,看著蓬鬆,其實屁事不頂。老五問老張有止痛片沒有,若有他先吃兩片預防著。老張說他用不著挨打,也從不預備那東西。老五說那有點兒遺憾,便夾著狗一邊往裡走一邊解紐扣,那些紐扣是母親新給裝上的,解起來挺費事。老五隨走隨脫,走到後院身上已經一絲不掛,只剩下耳朵上帶著的兔毛護耳了。老五隔著門簾朝裡頭喊,額娘,今天站幾十分鐘?

  母親一看老五這樣,忙不迭地從屋裡奔出來,不容分說就往屋裡拽,讓大蘭快點兒沿路去找衣裳。其實不待母親拽,老五和他的狗已經就勢鑽進了門簾子。母親順手抄來一條毯子就往老五身上披,嘴裡心肝肉地念叨,絕口不提逃學的事。老五摸著母親的脾氣,得寸進尺地說,額娘,你不打我吧?

  母親說,這算什麼,那個陳錫元耍的花活能當你師傅,他往狗尾巴上拴了一掛鞭,點著了扔戲臺上去了,戲臺上正演《武松打虎》,景陽崗上又冒出一隻帶響的狗,上竄下跳,你瞧這亂吧。還有一回在濫葬崗撿了個骷髏,鼻子、眼裡插上蔥蒜,澆一泡熱尿,往遠處一扔,那骷髏就追著他跑……

  老五說,骷髏真的會追人?

  母親說陳錫元說能追大概就能追。老五便對陳錫元十分的敬慕,說陳錫元來了一定要母親幫著引薦,讓陳錫元帶他上濫葬崗去。老五說他看母親寂寞,上狗市給母親挑狗去了,花一塊大洋買了條小京巴,抱回來給母親做伴。上回原本說送鳥的,母親屋裡有黃貓,怕貓把鳥吃了,就換了狗。母親誇老五仁義,老五越發得了便宜賣乖,說話舌頭也短了許多,說在狗市上來回走了好幾趟,才挑出這只來,這只的名字叫瑪麗,是他給取的,跟天主堂藍眼睛的修女瑪麗是一個名兒,他喜歡那個洋瑪麗,還跟洋瑪麗親過嘴兒。說著說著竟然和瑪麗一同爬上了炕,蓋著毯子,靠著被臥垛,伸著腿,舒服得不想走了。母親告訴大蘭,讓老王給做碗熱片湯來,要多擱胡椒多擱醋,老五補充說,用羊肉湯熗鍋,起鍋撒香菜!

  沒一會兒大蘭就把片湯端來了,學廚子老王的話說,老五沒光眼子站影壁還喝熱片湯,邪門了!

  老五吸溜著熱湯說,葉家改章程了!

  看老五滿頭熱汗地吃片湯,母親問他回來怎不往西院跑,老五說二娘不管我們的事,母親說,不管事她幹什麼?

  老五說,看書。

  母親說,還有那個劉可兒呢?

  老五說,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小姐身上。

  母親說,怎的不見你二娘出來?

  老五說,二娘要能出來就好了,二娘病了。

  母親問什麼病,老五說他也說不好,老在炕上歪著,光吃好的,不長肉,怕風、怕光、怕響動,還怕生氣,知道麼,我就是把房點著了誰也不敢告訴她。

  母親第二天一早就到西院去了,她不能跟個病人較勁。

  西院門是個月亮圓門,內裡有四扇綠漆木頭影壁,寫著「四季平和」幾個字,這幾個字是張氏母親寫的,一直保留到「文革」以後,直到蓋防震棚時才被拆了挪做它用。影壁後頭是一架淩霄,因為是冬天,架上光禿禿的看不出什麼意思。北屋前頭有兩棵桂花樹,桂花是南方的樹,長在北京十分難得,據說是張氏母親托人從老家弄來的,盼的是她將來的兒女們能「攀雲折桂」,像她的先祖一樣也當文華大學士。

  院子靜謐而安靜,彌漫著一股煮中藥的氣息。北邊一溜五間北房,西邊是三間廂房,沒有廊子,臺階也不高,窗玻璃很大,掛著窗簾。

  沒等母親上臺階,棉門簾一挑,劉媽迎出來了,想必是剛才從裡頭看見了。劉媽臉上稍稍有了點兒笑意,說正跟小姐念叨太太呢,太太就來了。母親說才聽說二娘身子骨不好,早該過來的,真對不住二娘。說著兩個人進了裡屋,母親看見南炕上半臥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炕頭枕邊堆了不少書,屋裡沒有多餘擺設,靠牆全是從地到天的書格子,格子裡裝的依舊是書。這些書是父親的,更主要是二娘的,因為除了這個病歪歪的老太太以外,別人幾乎從未觸動過它們。1966年「文革」之初,為了怕這些書招來麻煩,我和老七花了半個月時間捆紮,借了廢品站的平板三輪,每天蹬著車去賣「廢紙」,先先後後賣了三百塊錢,四十多年前的三百塊錢哪,那得多少「廢紙」啊,那時候論斤賣,五斤二分錢。

  回過頭再說母親們,炕上的老太太滿臉褶子,臉和頭髮都是白的,嘴唇沒有一點兒血色,瘦得幾乎是皮包著骨頭,母親明白了,這就是張芸芳,就是劉媽一口一個叫著的「小姐」了。說這個「小姐」七十了,大概沒人懷疑,說「小姐」是那只逃竄兔子的媽,大概沒人懷疑。

  見母親進來,張芸芳往起坐了坐,劉媽從後頭用枕頭戧住,又用小梳子把那有限的幾根白髮梳理了一下,張芸芳這才正對母親說,衣冠不整,以這個模樣見太太,失禮了。

  張芸芳說著用手在腰上道了個萬福,在說話眼神的閃動間,母親才感覺到了只有這雙眼睛還有著靈動與生機。母親趕緊請了個蹲安,說不知二娘病得這樣厲害,過來得太晚了。

  張芸芳有氣無力地說,嚇著您了吧?對不住了。我本應該過去給太太請安的,無奈身子不遂人願,一直起不來,就這樣苟殘延喘地將就著,想的是早早將塵緣了斷,偏偏的老天遺漏,殘留幾根朽骨依然肮髒人間。

  母親聽不大懂張芸芳的話,她以她的形式表達著自己的感情,母親坐在床沿上,拉起了那雙骨瘦嶙峋的,蒼老的手,放在自己熱乎乎的手心裡摩挲著,想的是大宅門空有一個冰冷的架子,裡面缺少的東西太多,遠沒有他在南營房小院裡和兄弟兩人淡飯粗茶,柴米油鹽,過得熱火和充實。

  張芸芳說聽劉媽說過幾次了,老爺後續的太太年輕美貌又賢惠,今日見了果真如此,是老爺的福氣也是葉家的福氣,老爺有了照應,孩子們有了依靠,她這幾年懸著的心總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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