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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六)

  從天津回來的母親儼然以女主人自居了,第二天一早就進了廚房,葉家廚房的排場讓母親暗自吃驚,至少它比南營房隆記小吃店的廚房要大四倍,光灶眼就三四個。鍋裡熬著小米粥,籠屜裡蒸著肉包子,廚子老王在打雞蛋羹,羹裡放了白果、雞肉和香菇。母親問是給誰做的,老王說西邊的二娘,母親問老王一個月要買多少米,多少面,油、肉、菜的開銷是多少,老王說府上的一切開支都是二娘管著,每月到了一號,劉媽就會把錢送過來,逢有另外開銷,臨時另外加錢,算得很清楚。母親問劉媽是誰,老王說是二娘屋裡的,叫劉可兒,跟著二娘一塊兒嫁過來的,名為下人,實則是個女管家,屋裡屋外,大事小事她全張羅……

  正說著,劉媽進來了,還沒邁進門檻就說,老王,大早晨起來你就嚼舌頭,二娘可是有日子沒吃鹵口條了,正念叨著呢。

  老王趕緊解釋說,太太這兒正問每月的開銷呢。

  母親一看,進來的就是那天夜裡在門口堵她的「夫人」,敢情不是什麼「張芸芳」,竟然是女傭劉可兒,就覺著她有點兒欺主拿大。不客氣地揶揄說,我以為您是夫人呢。

  劉媽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刻聽出母親話裡的意思,接過母親的話說,我怎麼敢稱夫人,一個下苦的使喚人罷了,不是我們家小姐身子骨不爭氣,我可不願意替她攬這一攤子,太太來了最好,來了也嘗嘗宅門裡過日子的難處,跟小胡同裡五斤面,二兩油的日子是沒法比的。

  劉媽話裡帶刺,第一層意思說明了張芸芳也曾經是大宅門的小姐,她本人是跟著小姐過來的,是隨時要維護小姐利益的娘家人,不是一般女傭;第二層意思是貶低母親的出身,話裡話外透出了對南營房窮丫頭入主葉家的不滿。

  母親這時候滿意極了,因為劉狀元的話在此刻得到了印證,妾就是妾,不能扶正。母親還特別注意到了大家稱她為太太,將西院的張芸芳稱為二娘,就是說二娘到什麼時候都是二娘,不會變為太太,儘管她為葉家生了那麼多兒女,原則上說都是替嫡妻生的,自己沒有撫養權,可不麼,就是那位有權有勢的慈禧老佛爺,夠厲害的了,生了兒子還不得交給東宮慈安養著,既然如此,那麼這一院子兒女,她就是他們的媽,親媽!

  三十歲的母親在葉家找到了母親的位置,媒人劉春霖在替父親選擇繼室時,沒給父親找個撒嬌犯嗲的小美眉來,也沒給父親找個徐娘半老的准老太太來,三十歲,既是母又是妻,合適。

  狀元考慮得很周全。

  母親等著西院的張芸芳來「請安」,卻一直沒見那女人露面,劉可兒見天到廚房端飯,花樣翻新,翻得老王有黔驢技窮之感。細細算來,母親嫁到葉家整整一個月了,一個月來她竟然沒見過張芸芳一面,那位懂得四書五經的小姐,難道不懂得這規矩?

  母親跟她的兄弟商量,陳錫元不會引經據典,只會從他的範圍找經驗,陳錫元說為這個他特意又看了回《大登殿》,那裡頭交代得很明白,是代戰公主給王寶釧先行禮請安的,王寶釧端坐在椅子上就沒動窩,代戰見過禮後,王寶釧才過來攙扶,兩個人「呀呼咳咳」地寒暄了半天。目前西院的就是代戰公主,咱們是王寶釧,儘管咱們晚到了「十八年」,咱們也是老大,老大自然要端著,本來人家就看不起咱們,咱們不能從一開始就跌了份。

  母親認為她兄弟說得有道理。

  父親的幾個兒女都在外頭上學,大部分住在學校,老大工作了,老大回來的機會最少,平時跑進跑出的只有老五,老五學校離家近,又把念書不當回事,他的影子在家閃得最多。

  這天,看門老張領進來一個巡警,巡警提著老五的書包,說是在巡警閣子裡發現的,一看是葉家五少爺的,給送了來。這時候的五少爺正在學校「上學」還沒有「下課」。老張對母親說,這孩子得打,要是他阿瑪在,非得扒光了衣裳在院裡晾他的「大白菜」不可。「晾大白菜」是父親整治他兒子們的絕招,無冬曆夏,兒子們犯了大錯就得脫得一絲不掛在院裡罰站,光屁眼子讓人參觀的滋味不太妙,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知道害臊,所以誰都儘量不犯錯。

  老五沒記性,仗著他下頭的兄弟老六早夭,很有倚小賣小的勁頭,大錯常犯,小錯不斷,他的「白菜」就晾得最為頻繁,動輒便被責令到前院影壁前頭站著。好在他不在乎,他說他身上的零部件大夥都很熟悉了,故宮裡的寶貝皇上還得時不常從庫裡拿出來看看呢,葉家也是一樣,要不大夥忘了這個寶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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