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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儘量將幾十年前的這段往事說得有趣,我知道,以今日年輕人的觀念對老輩做法的理解會有差距,果然坐在對面的博美聽了我的敘述半天沒言語,那杯咖啡端在手裡也沒喝,不知想些什麼。半天她說,名分真有那麼重要?

  我說,難道現在就不重要了?我結婚的時候必須先到辦事處登過記才能去結婚旅行的,否則旅館裡沒有結婚證兩口子不能住一處,有時公安局協同旅館的半夜就來查了……

  博美說,還是觀念問題,現在誰管誰呢?大家都是怎麼隨意怎麼來,聽太姥姥經歷過的那些事,就像聽傳奇一樣,跟您們比,我們這一代顯得太單薄,太簡單了,真希望能有你們那樣的閱歷啊。但畢竟社會進步了。

  博美的言論和我兒子的如出一轍,我兒子常在電腦前伸著懶腰嚎叫:「怎麼還不打仗啊!」要不就痛不欲生地對我說,他生在了一個「無運動」的時代,無聊極了,人生蒼白得像張紙,日子跟複印機印出來的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沒什麼差別。

  我對博美說,其實我羡慕你們,生在這樣一個時候,我相信你的太姥姥也一定情願嫁一個普普通通的北京小市民,過那平靜淡泊的日子,可是我們都不能,我們被捲入各種漩渦,漩得找不到自己,漩得頭破血流。這些年總算是風平浪靜了,體味到淡中真味,人也老了。

  博美說人生及其有限,她雖沒有我對日月由曲折變為簡單,由深刻變為淺白的理解,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抓住一切機會,享受短暫人生,為生命的每一刻製造出最人生高價值。

  我聽著有點兒懵。

  兒子開車來接我回去,我爭著搶著付了咖啡錢,博美說她可以記帳,不用交現金,我說我是東道主,來西安哪兒有讓小輩花錢的道理!

  博美沒說什麼,掏出一個包交給我,說是在北京給我買的禮物,一條披肩,說我愛穿旗袍,披上這個最合適。

  兩杯咖啡,兩塊小點心,價格五百多,我的感覺跟當年舅舅上起士林近似,表面上裝得沒事一樣,免得讓博美看出姨太太的小家子氣。

  在車上,兒子揶揄地說,心疼了吧?

  我說,總不能讓客人掏錢,再說她還沒有工作。

  兒子說,沒工作能住五星級?

  我說博美說她住在招待所裡,兒子說賓館也是招待所,人家順著您老太太說就當真了,不住這兒她怎麼會讓人記帳。

  我說,你管她住哪兒呢?博美是親戚,論輩分你是人家的表舅,你是獨生子女,缺少親情觀念,除了那些魔獸,你誰也不認識,哪天一停電,狗熊老虎全傻了眼,兩眼一抹黑!

  兒子說,我不跟您說話了,咱們有代溝。

  我說,最好!你以為我想說嗎!

  回到家裡,打開博美送的披肩,軟緞質地,夾裡,淡紫色,兩頭繡著藕荷色的芙蓉花,花心隱隱點綴著兩顆小玻璃,做工精緻,高貴素雅,應該算是我所有行頭裡的上品。打開衣櫃在各件衣裳上比劃著,好像件件都能配得上。

  我對兒子說,女孩送的禮物就是比男孩送的可心,上回我過生日你給我送的什麼呀,一隻流油的烤鴨子。

  兒子說,烤鴨子不好麼?多實惠。

  我說,我血脂高。

  兒子指著披肩說,難道這個就好,什麼顏色呀?

  我說,顏色怎麼啦?

  兒子說,顏色不正,小老婆色。

  我說,你給我住嘴!

  晚上博美打來電話,感謝我下午的咖啡,告訴我說明天就走了,怕打擾我寫作,不再來告辭了。又說,她在網上查了,中國最末一個狀元劉春霖的女兒叫劉沅穎,嫁給了民國著名小說家徐枕亞,徐枕亞的代表作是《玉梨魂》,劉沅穎從喜愛作品到傾慕作者,得知徐枕亞妻子亡故,特別是讀了他的悼亡詞以後,更為感動,由此懨懨得病。劉春霖問女兒病因,劉沅穎取出《玉梨魂》讓父親看,劉春霖翻了幾頁說,「不圖世間還有如此才子!」於是托人給女兒說媒,將徐枕亞入贅劉家。結婚時,徐枕亞已近五十,劉沅穎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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