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十二


  劉春霖說,張芸芳不是夫人,是妾,四爺的嫡福晉瓜爾佳氏活著的時候她就是妾,從來沒有扶正過,將來也不打算扶正。你姐姐是四爺在「永星齋」餑餑鋪一見衷情的,我不過從中把話挑明瞭,雖無父母之命,卻有媒妁之言,庚帖換過,大禮行過,主婚證婚都在,一切都是明媒正娶,怎能是小老婆?四爺是我的同窗,性情坦蕩,一生磊落,真要是納妾,這樣興師動眾豈不招人笑話。

  母親讓劉春霖解釋張芸芳的事情,劉春霖說四爺後院的事別人不清楚他是清楚的,張芸芳是個才女,她的父親張銘洽是紫禁城內的書按,品級不高,寫得一手館閣體的標準小字,有時候大臣們上奏的摺子字跡不好辨認,要書按們重新謄抄附後,以便於上邊批閱。有一回張銘洽為西太后謄抄《嵩山文集》段落,按舊本《負薪對》原文抄錄,內中有「彼金賊雖非人類,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號……」句子,太后著人將原文拿來查看,卻是無此言論,滿清認為自己是金人之後,便認定張銘洽是影射侮辱大清,將張銘洽叫來問話,張銘洽以南蠻的倔強應對,以頭顱擔保他沒有抄錯。西太后一怒將其罪發伊犁,舉家具遷。

  其實張銘洽確是無罪的,只是抄錯了版本,他若按著《四庫本》抄「彼金人雖甚強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嚴……」那就一點兒事沒有了,可見版本學的重要。張家西遷的時候張銘洽的女兒張芸芳剛從安徽老家來京,水土不服,正在病中,太后推恩,特許此女留下來,病癒後再做處理。後來,張芸芳和她的婢女劉可兒被充到內務府副總管瓜爾佳府中做婢女,我父親娶瓜爾佳氏長女為妻,張芸芳作為陪嫁隨著瓜爾佳的女兒來到了葉家,以其文才得到父親讚賞,收房而成為如夫人。劉春霖說,嫡庶關係不能混淆,不能顛倒,不許僭越,這是宗法制度再三強調的,當然,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可是以張芸芳的家庭背景,以及四爺的家庭背景而論,葉赫那拉本家姑奶奶的懿旨豈能違背,張芸芳為奴為婢的身份是不能更改的。

  母親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立刻多了些柔和,陳錫元仍不依不饒地追問,提親時說好的是「草莽之兔」,怎的到放定就成了「蟾宮之兔」了,這兔子一上天就長了一輪,我原來算計著四爺比我姐姐大六歲,後來一下變成了十八……。

  劉春霖背著手在屋內走來走去,沉吟了半晌說,「十八年來未謀面,二三更後便知心」,別的都可以年齡而論,唯獨婚姻這事,年齡的差距不是門檻,我的女兒便是嫁了比她大十八歲的丈夫,兩情繾綣,琴瑟和諧,是對人世間的好夫妻。

  狀元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母親自認身份不會比狀元女兒還高貴,再不說話,就此認帳。

  劉春霖說,四太太你放心,你跟四爺這門親事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四爺身邊沒你不行,長了你就知道了。

  母親說,您說的是實話?

  劉春霖點點頭。

  從劉家出來,母親買了大麻花,買了空竹,買了楊柳青的胖小子年畫,還給老五買了一副兔皮的護耳,母親和她的兄弟坐了火車回北京了。在車上,陳錫元高興地說,姐,咱們這回是正宮娘娘了,這出《大登殿》唱得好,王寶釧十八年等來了薛平貴,姐姐十八年等來了葉四爺。

  母親說,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陳錫元說,姐,你聽說了吧,狀元給他閨女選姑爺大了十八歲,我給你選姑爺也大了十八歲。

  母親瞪了他一眼說,越說越離譜了啊!

  車過楊村,站台上有賣糕幹的,所謂的糕幹就是熟米麵加糖做的粉,以補充小孩子奶水的不足。楊村是專門出糕幹的地方,楊村的糕幹經銷全國各地,十分有名氣。陳錫元在停車的一會兒跑到站台上,買了兩包糕幹上來了,母親問他買這做什麼,陳錫元說他要回去給自己打糕幹喝,嘗嘗糕幹是什麼味兒,他打小吃的是人奶長大的,沒吃過糕幹,這回他得補上。

  母親笑他,他舉著包說,六大枚呢,姐,這錢得你出哇!

  母親說,你身上不是有錢嗎?

  陳錫元故意說,你不是說退給葉家嗎?

  母親說,我什麼時候說退啦?德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