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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五)

  去天津,母親的收穫比她兄弟大。

  吃飽喝足,該找劉家了。劉春霖中過狀元,是名人,一問天津人都知道狀元樓在哪兒,比問起士林方便。沒費多少勁兒,兩個人就來到了子牙河邊的一座小樓跟前。臨河是狀元樓的背面,正面在另一條街上,繞到前頭,見街門關著,敲了半天門,出來一個老頭,老頭說他是臨時在這兒住,看房子的。問劉狀元在哪兒,老頭說在哈爾濱道法國電燈房附近叫德鄰里的胡同裡,並且說就是找著了,狀元也不會接見,中國想見狀元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隨便就看,就是上北京萬牲園看老虎還得買票呢,現在老虎有很多,狀元就一個。

  老頭一個人待膩煩了,巴不得找人說話。母親和陳錫元趕緊走,邊走邊問,找德鄰里,如同問起士林一樣,問不出個所以然。還是陳錫元有主意,雇了兩輛洋車,一直就拉到了德鄰里狀元宅子門口,敢情離起士林沒幾步路。母親心疼錢,陳錫元說,花錢可省了事呢,要不咱們不知道還要兜幾個圈子呢。

  母親說,才到天津半天,我怎麼聽著你已經滿口天津味兒了。

  陳錫元說,姐,我愛天津。

  陳錫元確實是愛天津,後來娶媳婦非天津姑娘不娶,我那位姓常的舅媽是天津徐州道口的閨女,和起士林也有關係,其父是騎著三輪車給起士林送點心的,起士林做的點心往各處送,也賣。三輪車是個方箱子,裡邊一層一層地碼著點心,箱子外頭寫著洋文:KIESSLING BADER,旁邊一行小字,「起士林點心鋪」。

  德鄰里是外國租界,胡同很寬,很齊整,兩邊都是連體樓房,劉春霖住著兩樓兩底的獨門獨院。正要敲門,從裡頭閃出來一個挎著書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要去上學。孩子問找誰,陳錫元說找劉春霖劉先生。孩子朝裡頭喊說有人找,裡頭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不見,關門!

  母親上前一步,用手抵住門板說,我們是打北京來的,我是葉四爺瑞福的……太太,四爺和劉先生是日本同學。

  孩子又朝裡喊,是日本同學。

  裡頭男人說,日本同學淨是漢奸,沒好東西!

  話是這麼說,人還是出來了,一個穿著對襟棉襖的胖子,系著圍裙,可能是做飯的,棉襖上淨是油漬,手裡還攥著一把香菜。

  母親上趕著說自己是葉四爺的家眷,是劉先生給做的媒,這回專程到天津來,是來給先生道謝的,見一面就走,不多耽誤先生的工夫。

  可能廚子見過並且知道「葉四爺」,閃過身把門開大了一點兒,讓我母親進去,用香菜指著高處說先生在樓上寫字。

  劉家院裡很靜,也再沒見什麼人,母親和陳錫元徑直上了二樓,木頭樓梯,一踩咚咚響,兩人不得不放輕了腳步。樓上很寬敞,一室一廳,廳裡爐火燒得很旺,劉先生穿著棉袍正站在案前寫字,見母親上來也沒招呼,母親等劉先生寫完一個斗方,放下筆,才說她是誰誰誰。劉先生說,原來是瑞福的夫人來了。

  母親怕錯過機會,開門見山地說這次來天津是想落實一件事情。劉春霖似有思想準備,笑了笑,聽著母親往下說。母親說,當初先生提親時並沒有說到葉四爺屋裡還有一位夫人,她嫁過去以後才知道那位夫人已經在葉家住了二十多年,生過一群孩子了,是媒人沒說清楚,還是有意瞞著也未可知,如若開始說了假話,這門親事她是完全可以不認帳的,她娘家窮,但不賤,她還沒輪到給有錢人當妾的份兒上……

  母親一口氣說了很多,陳錫元頭次知道他姐姐原來還有這樣的好口才,豈不知這些話都是日日在葉家想著的,想了千遍萬遍了。

  劉春霖讓母親坐了,低著頭緩緩地說,讓四太太傷神了,四太太若是不滿意,可以登報離婚。

  母親沒料到還有「登報離婚」一說,一時懵在那裡。陳錫元說,我們不離婚,我們沒結婚,我們從根上就不認帳。

  劉春霖說,都知道四爺新娶了太太,哪兒能說不算就不算了。四太太要來天津這件事情,葉家大少爺早有信過來了,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嚴重,我本來認為這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怪我沒說明白。

  陳錫元說當初提親的時候,不但他和劉先生在,他的七舅爺以及父親的同學王國甫也都在場,那時候可沒聽到任何人提出葉家還有一個叫張芸芳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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