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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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錫元說,我點這個了? 侍者打開MENU告訴陳錫元,他剛點的就是這個。陳錫元說,行,我這是自作自受…… 母親只嘗了一口,就將杯子推過來,她吃不慣這腥甜冰涼的東西。陳錫元將兩份冰激淋好不容易吃光,德國小旗子被挑出來,擱在了一邊。侍者過來招呼,問他再要點什麼。陳錫元這回學乖了,指著下邊一行說,換個吧,來這個。 母親說,你一個人吃吧,我不習慣這裡的奶腥味兒。 陳錫元對侍者說,那就一份。 侍者說他們這兒不論份,叫「客」。陳錫元不耐煩地說,那就一客! 一會兒,侍者端來一大杯紫色的冰激淋,上面插著一面德國小旗。 陳錫元不動聲色地吃了。吃半截圍上了圍巾。桌上放了三面德國小旗。 陳錫元還要點。母親說,你算了吧,臉都綠了。 陳錫元問侍者怎的本子裡頭標的都是一個味兒,侍者說陳錫元點的這頁是冷飲系列,全是涼的。陳錫元問有沒有茶,熱乎的。侍者說有COFFEE 、BLACK TEA、 COCOA、 JUICY……陳錫元讓他說它們的中國名字,侍者說它們沒有中國名字,還沒給取呢。陳錫元指著旁邊喝咖啡的女人說,你就給我來壺跟她一樣的洋茶。 侍者說,那就是COFFEE了,我們這兒的COFFEE論杯不論壺。 陳錫元說,那就一杯CO……O……OE,要燙的,越燙越好。 侍者問要奶和糖不要,陳錫元說,該擱的你都給我擱齊了。 陳錫元問母親還吃什麼,母親說她看也看飽了,她算明白了,這兒吃的是擺設,不是飯。一會兒,侍者將一個碟子托著精緻的小杯放到陳錫元面前,裡面有大半杯棕色液體。陳錫元說,這就是CO麼,怎麼顏色淺啦,旁邊那桌可是黑的!你們是不是兌水啦? 侍者說,這是擱了奶的,先生。您剛才不是吩咐了要擱奶和糖嗎? 陳錫元不再說什麼,一揚脖,將咖啡全倒進肚裡。大聲嚷,算帳。 侍者將扣在桌上的帳單翻過來說,兩杯牛奶冰激淋,一杯香草冰激淋,一杯熱咖啡,加上服務費一共是三塊大洋,先生。 母親一聽,腿有點兒發軟,她做補活,兩個月不吃不喝也掙不了這些。陳錫元說,三塊,你怎不要三十?我上「東來順」吃涮鍋子,八個人也沒吃了三塊大洋! 侍者說,上面都有價格,我們是明碼標價,先生。 出了起士林,陳錫元和姐姐站在馬路對面早點攤跟前,大口嚼著燒餅果子,大口喝著熱豆漿,燙得直吸溜,熱烈而酣暢。混混兒隔著馬路問,您老在小白樓吃的嘛? 陳錫元從懷裡摸出三面國旗,在手裡搖晃著說,爺們兒今兒個吃了三個德意志! 博美聽我說完天津的故事,笑得直不起腰來,說我講得比她太太講得精彩多了,不愧是寫小說的。她遺憾的是沒有機會請她的太舅爺到現代的西餐館來,要不一定是件比上起士林還有意思的事情。我告訴博美,陳錫元上起士林並非只是去開洋葷,他是有想法的。博美問有什麼想法,我說,你太舅爺在上天津的時候就預感到他這個巡警工作幹不長,新鮮勁兒一過他立刻覺出這不是他能幹得了的差事,他告訴他姐姐,他的那個班長在街上逮來「壞人」,也不打,只是在太陽地裡曬,夏天只需一個下午,就蔫了,要錢給錢,要物給物;冬天也一樣,把人剝光了,放到院裡去凍,不到兩個時辰,頭腦就不清楚了,你問什麼他招什麼,你說穆桂英大破天門陣,他說是他幫著打的。警察逼供了麼?沒有,打人了麼?沒有……總之,這個行當有點兒缺德。 也的確,三年後陳錫元在朝陽門吉市口開了一間門面的酒鋪,他的酒鋪頗有起士林之風,小桌上鋪著補花桌布,這絕對比起士林高級,起士林充其量不過是白桌布,我舅舅的是帶補花的,這些桌布都是我母親給他做的,母親傾其全部手藝支持她的兄弟開店。桌上也明碼標價地擱著一份MENU,裡邊分類標著二鍋頭、衡水老白乾、竹葉青;拌豆腐絲、開花豆、花生米,也標著汽水和爛肉面。汽水是東邊冷飲攤上的,爛肉面是西邊小麵館的,有人點,隔著門嚷一聲就給送過來了。 另外,陳錫元還請了燙著飛機頭的女招待,女招待穿著帶花邊的白圍裙,用盤子托著(是托,不是端)酒壺,花蝴蝶似地在鋪子裡飛。女招待絕對是良家女子,姓常,我的舅媽。在以後的幾十年中,我的舅舅一直沒有離開過餐飲業,公私合營後先在某單位食堂賣飯,後來調雙井小吃店炸年糕,退休的時候是南小街燒賣館賣票的……老人家深深地愛著這一行,無數次地被評為先進,除了歷史上當過偽警察那段經歷說起來讓他舌頭有點兒發麻以外,其它都很理直氣壯。他歷年的獎狀都在家裡的牆上貼著,跟人說不上三句話就把人往牆上引,逢人讚美,便說,這是什麼精神,這是起士林精神。 三杯冰激淋,影響可謂不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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