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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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錫元哪兒認得洋字碼,狗看星星一樣裝模作樣審視了半天,對母親說,姐,咱們到起士林了。 那京腔分明摻雜進了不少天津味兒,入鄉隨俗倒也快。陳錫元拉著母親就往裡頭走,身後混混兒說話了,再給我碗豆漿,我告訴您一個天津的機密,您必須知道的天津機密。 陳錫元給了兩個銅版,讓混混兒自個兒去買豆漿。混混兒收了錢說,我跟您說,以後再問道兒,別管人叫大爺,天津沒有大爺。 陳錫元問天津的大爺都哪兒去了,混混兒說,天津的大爺都在廟裡頭娘娘跟前兒囚著呢,是泥娃娃。真大爺得在它後頭排著。您叫誰大爺,明擺著是說人家不是人。 陳錫元說,謝謝您指教,二爺。 混混兒說,這就對了。 陳錫元拉著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戶外頭站著不少人,穿長袍的男子,裹小腳的婦女,領著丫頭小子的鄉下人,看拉洋片一樣隔著玻璃看裡頭的人吃西餐。母親對兄弟說,沒吃過豬肉咱們看看豬跑就行了,別進去了。 陳錫元說,那不行,看和吃是兩碼事,就像我平時看巡警跟現在穿上警服幹巡警一樣,完全是兩種感覺,更何況咱們現在有錢,有錢幹嘛不吃? 母親被陳錫元推進了西餐館,他們沒想到外面冰天雪地,起士林裡面竟然溫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爐子在哪兒也沒見著。廳裡響著優雅的音樂,穿黑禮服的侍者托著盤子走來走去,小胯一送一送的,顯得輕盈而有風度。後來我舅舅跟我敘述當時情景時,反復強調說,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國的跑堂的「端」,舉止不一樣,給人的印象也絕對不一樣,有種教養在裡頭。門裡靠牆的沙發上,坐著幾個等座的人。母親姐弟倆的裝扮舉止,明擺著跟起士林的氛圍不協調。 侍者拿著登記簿問,先生貴姓? 陳錫元說,免貴,姓陳。 兩人心裡都奇怪,怎麼吃飯還問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記簿,問他們預約過沒有,陳錫元不知什麼叫預約,侍者告訴說就是提前定了桌。陳錫元說沒有,說他打北京來,百十裡的來還要預約?侍者說,要是沒預約,您二位先在沙發上候一會兒,有了空座位我來請您。 母親坐在沙發上,仔細觀察餐館內部,小桌,鋪著潔白桌布,有鮮花插在瓶子裡。籐椅,墊著絲絨厚墊。牆上掛著洋畫,精著身子的女人橫躺在絨布上。地上鋪著地毯,踩上去,厚而軟。吃飯的都很文明,小聲地說著話,也有的在看書,看報。幾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滿的,鋪子裡沒有鳥籠子,沒有蟈蟈的鳴叫,也沒有人在這兒大聲劃拳……一個喝「藥湯子」的女人翹著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著母親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藥湯」竟然沒下去多少。一個男的,用叉子在繞麵條,把面一圈圈纏叉子上,填進嘴裡。母親想,用筷子比這個方便多了,多此一舉,真是狗熊耍叉!。 坐了一會兒,陳錫元熱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圍巾,抱在懷裡。旁邊女士,穿著露著半個肩的連衣裙,一雙纖細的腳,絲襪子,小皮鞋,跟陳錫元那雙姐姐給做的老頭大毛窩成了鮮明對比。陳錫元把自己的腳往後縮了縮。 纖細腳的主人沖他笑了笑,那是一個藍眼睛的女人。 陳錫元沖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倆領到一個靠窗戶的座位,侍者要將陳錫元的皮帽子、圍巾拿走,陳錫元怕丟了,死活不撒手,卻又不知擱在何處才好,尋了幾個位置,都不合適,最後終於放在腳底下。侍者手腳麻利地將一杯涼水和熱手巾卷擱在桌上,又遞過一個精緻的本子說,這是MENU,您二位看看點什麼? 陳錫元不知玻璃杯裡泡著冰的液體是什麼,拿來嘗了一口,一閉眼推開了。展開熱手巾,手巾很燙,很舒服地擦著,擦完了臉擦脖子,又將腦袋,鼻子使勁擦,連耳朵眼兒也沒落下,都很認真地過了一遍,最後擦手,直至認為將熱手巾使得很徹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經成了灰的。 母親小聲囑咐,撿最便宜的點。 陳錫元翻開硬本子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點不出一個。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著。陳錫元充內行地說,這兒不賣爛肉面? 侍者說有意大利面。陳錫元假裝吟沉了一會兒,指著菜單最上面的一行說,就是它!兩份,別太慢了,我們還有事。 侍者將本子一合說,知道了,您稍等。 的確很快,轉眼侍者端來兩大杯白色的冰激淋,上面各插著一面德國小旗。 陳錫元舀了一大口,冰得呲牙咧嘴。用小勺子敲著杯沿說,這是…… 侍者說,您點的牛奶冰激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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