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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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館咖啡館的環境不錯,寬大的皮沙發,柔和的下午陽光,茂密的熱帶植物,似有似無的某名人小夜曲,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時刻關注你的英俊服務生,讓人產生一種慵懶虛幻的感覺,好像這裡離塵寰很遠很遠,那些貪污腐敗,那些以權謀私,環境污染、金融危機、有毒奶粉、硫磺饅頭、超標農藥,那些肮髒鄙俗、污濁下流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這裡有的只是無限優雅高貴和一塵不染的閒適。 透過氤氳的熱氣看博美,似非凡間之物,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裝點,也幾乎看不出化妝的痕跡,想起了韓非子的名言,「和氏之璧,不飾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博美美得很自信,她知道該如何表現自己,這便是品位了。 博美見我看她,沖我笑了笑說,我太太說過,太舅爺跟太姥姥一塊上天津吃西餐,太舅爺一口氣吃了三個德國…… 我說有這事,葉家人都知道陳錫元吃德國的笑話,其實那次上天津吃西餐不是目的,找劉春霖才是主要的,但是從天津回來,我母親忘記了主要目的,卻只記得起士林的西餐了。那次上天津,對我母親一生來說都是個大舉動,其艱難程度無異於今天山裡的農民砸鍋賣鐵到新馬泰去旅遊。 博美說,太姥姥的做法有點兒矯情,看起來沒多大意思,其實怹不去天津,怹就在葉家待著,誰能把怹怎麼樣了?還不是錦衣玉食地過日子,男人寵著,兒女們敬著,裡裡外外一把手,誰能代替得了怹? 我說太姥姥有太姥姥的想法,處女無媒,老且不嫁,如果在媒人上出了問題,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啊。我母親從小失去父母,與兄弟相依為命,自立自主慣了,不想依附哪個,這樣的事情她自己不出面,別人誰也代替不了。她的女兒們跟她一樣,也是一個比一個剛強,一個比一個愛較真,我的六姐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母親和陳錫元到天津那天,天氣冷得出奇,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天津是個大風口,主要是冷在了那風。天上的太陽慘白慘白的,西北風嗚嗚地響著,街上的電線在風裡搖盪,風刮得人站不住腳。陳錫元很知趣地沒穿警服,一身便裝,戴著皮帽子,抄著手,和母親走在租界的街上,兩人看著周圍洋房,看著外國巡捕,處處新鮮。 陳錫元一心要吃西餐,母親一心要找劉春霖,兩人商量不到一塊兒去,在街口不知往哪兒走。陳錫元說,這麼早去敲劉家的門顯得太不懂規矩。 母親說,這麼早西餐館子未必下板兒(開門)。 最後決定離哪兒近先上哪兒。陳錫元當然先打聽起士林,街上人來人往,大夥都匆匆忙忙地走道兒,他朝人「哎」了幾聲,沒人理他。好不容易擋住一個穿呢子大衣的,想的是穿這樣衣裳的人肯定吃西餐。陳錫元說,這位爺,跟您打聽一下,起士林怎麼走? 穿大衣的說,巴嘎牙魯的哪! 那時候日本人還沒佔領河北地界,陳錫元弄不清巴嘎牙魯在哪兒,又攔住一個長袍馬褂,跟人家打聽起士林西餐館,巴格雅路怎麼走。對方瞪著眼看著陳錫元,一言不發,倒把陳錫元看害怕了,趕緊說,對不起您哪,我不問了還不行嗎!您請,您走您的道。 母親說,這人可能是個啞巴。 長袍馬褂對母親嚷,罵人哪你,你他媽是啞巴! 母親一個勁兒給人道歉,心裡這個窩囊,只是埋怨他兄弟,怎麼淨找些青皮問路。陳錫元又問一個,對方如同沒見陳錫元這個人,照直朝前走去。陳錫元往地上吐了口痰說,姐,你說淨是青皮,果真沒個紅臉兒的。 姐弟兩個找了個背風的牆拐角,還沒站定,一外國巡捕用警棍敲了敲牆,指示他們走開。陳錫元說,先生,我找起士林。 巡捕朝前指。陳錫元說,姐,起士林不遠,就在前邊,咱們先上起士林。 兩人走了半天也沒見著起士林,陳錫元看見電線杆上靠著一個沒精打采的人,這類人他熟,在北京當巡警沒少跟這樣的人打交道,這類人的痞氣賤氣,都在臉上掛著,不用張嘴你就知道他是屬混混兒一類。陳錫元問起士林怎麼走,混混兒一口天津話,指著旁邊的早點攤子說,給買套燒餅果子就告訴你。果子要新炸剛出鍋的啊! 陳錫元摸出幾個銅版,買了一套,給混混兒送過來。混混兒說,我說了油炸果子要剛出鍋的,就忘了說燒餅,這燒餅都涼了。 陳錫元說,天太冷,大爺您湊合吧。這會兒您告訴我起士林在哪兒,行了吧? 混混兒說,您老搭眼瞧,就在我身後頭。 陳錫元抬頭一看,混混兒身後是一座非常洋氣的小白樓,大玻璃門,兩個穿制服的站在門口,在大風裡挺得筆直,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飯館。 混混兒說,您老看嘛哪? 陳錫元說,我找起士林的匾呢。 混混兒說,那不是在牆上刻著呢嘛。 白樓圓形的門楣上有幾個英文字母:KIESSL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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