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母親讓大蘭打來一盆熱水,將老五的皴手泡了,讓他坐在旁邊給他剪指甲,老五開始還覺著彆扭,扭捏而不自然,掃了一眼母親平靜而慈祥的臉,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賴之情,撒嬌地讓大蘭把那些剪下來的黑指甲給他用紙包好,說是明天上學送給先生留作紀念。母親說這樣齷齪的東西不能送人,老五說先生老批評他的手指甲長,其實他的指甲只有右手的長,因為左手不會使剪子,這回額娘可是幫他出了回氣。

  老五一口一個「額娘」,讓母親的心裡舒坦極了。母親說,難道西邊的那個額娘不給你剪指甲?

  老五說,二娘就會讓我背書,「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我不願意學習,我就愛玩。

  事實證明,我們家的老五的確也是玩了一輩子,養鳥養鷹,養狗養花,唱得一口皮黃,寫得一手章草,時而衣帽齊楚,時而破衣爛衫,廣播愛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煙,是葉家的另類。母親將老五稱作「我的老兒子」,一直以親娘的身份呵護著他,縱容著他,老五最後被父親趕出家門,在鼓樓後門橋橋底下凍餓而死。

  父親一走沒有消息,母親的重要心結是要在那只「兔子」回窩之前找媒人了斷此事,她看過京戲《大登殿》,知道先來後到的原則,「先娶的你來你為大,後娶的我來我為偏」,按規矩,她得在過門的當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見張芸芳,認定自己妾的身份,將張芸芳喚作「姐姐」,可是那只「兔子」省略了這個儀式,緊接著是無蹤影的逃竄,將一大堆麻煩扔在家裡,自己去躲心煩。

  母親不過去,張芸芳自然不會過來,架子端得很足。

  雪已經停了幾天,隆冬的北京顯出了寒冷的威猛。北風刮得雪末子滿地出溜,全變作了細細的冰粒兒。

  京津鐵路早通車了,老大卻又沒了影兒,讓大蘭打聽,說是大少爺上南京了,什麼時候回來沒說。

  母親不能再等了,母親決定自己上天津,媒人劉春霖跟「蟾宮的兔子」同船去過日本,去找他不怕他不見。上天津不比上天橋,畢竟是出遠門,讓別人跟著又不合適,母親讓陳錫元跟她一塊兒去,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個時候她能依靠的只有陳錫元了。

  陳錫元很樂意這趟差事,權當閒逛,正好沒事,說走就走,姐弟倆買了頭班車票,從前門火車站上車,三個鐘頭,一大早就到了天津。

  陳錫元到天津有他自己的目的,聽同事說天津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外還有一個著名的西餐館子,叫起士林,這館子與眾不同,德國人開的,男女招待都說外國話,吃的飯也是外國飯,到了起士林亞賽就到了外國,美利堅、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國它就是哪國。陳錫元一個小巡警,這輩子永沒有上美利堅的機會,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讓他長回見識,增加些吹牛資本,讓人對他刮目相看。至於找什麼劉春霖,論什麼嫡與庶的名分,他根本沒往心裡去。走之前就跟姐姐談好條件,到天津一下火車,先去起士林吃西餐,吃飽了肚子再上狀元樓劉家。母親說吃西餐得好些錢,不如爛肉面實惠。陳錫元說,葉家的聘禮還沒動,幾百塊大洋他還拿得出,母親說,那錢將來咱們得還人家,咱們是奔著退婚來的,咱們還沒闊到胡吃海塞的份兒上。

  陳錫元說,聘禮還不還從天津回去再說,反正葉四爺的錢我揣著呢。

  母親說,還是用我做補活攢的錢吧,自個兒掙的,花著踏實。

  去天津對母親來說是她一生走得最遠的路,一個大字不識的窮丫頭,敢闖蕩天津五方雜處的地界,足見下的決心之大,拿出做姑娘時候的全部積蓄,到天津討要說法,也是對自己名譽、命運的最後一拼了。

  (四)

  博美請我在飯店喝咖啡,現磨現煮的巴西咖啡豆,濃香四溢,跟我家裡沖泡的「雀巢」是兩個檔次。我往杯子裡使勁倒奶精,博美說最好什麼也不兌,這樣味道最醇,能品出蒙巴納斯夕陽的味道。我不懂蒙巴納斯是什麼,小心請教,才知蒙巴納斯是法國巴黎的一條街,那裡的咖啡館最有名,畢加索、海明威、左拉、凡高、弗洛伊德等一些大師都曾是那裡的常客,夕陽西下,咖啡館裡橙黃的陽光與飄蕩的咖啡濃香融合在一起,那是藝術家們的精神凝聚,是進入至高境界的必須。

  我也跟著各種代表團走過不少國家,卻多如走馬觀花,體會不出日本洞爺湖的太陽和中國洞庭湖的有什麼區別,體會不出倫敦的麻雀是否比北京的更肥碩,在托爾斯泰莊園裡溜達,只是覺得那園子大,在馬克吐溫故居徘徊,只是覺得房子好。只好承認自己感覺粗糙,缺少年輕人的細膩,當然更缺少藝術的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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