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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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老天爺讓母親的天津之行徹底泡了湯。 當天下午北京下了暴雪,京津鐵路停運,北京城內行人罕見,漫天大雪鋪天蓋地,沸沸揚揚,將天地連為一統。 這場雪下了一個禮拜。母親在房裡待著,心急火燎,沒有補活可做,沒有門子可串,鬱悶無比。有個叫大蘭的丫頭陪著母親,寸步不離地跟著,說是伺候,其實是看著,是葉家老大的安排,老大比他的父親有心眼兒。大蘭粗笨,幹活磨蹭,晚上睡在外屋,頭一沾枕頭就著,呼嚕打得山響,咬牙放屁說夢話,偶爾地還要尿炕。母親看不上大蘭幹活,早晨,大蘭要打掃屋子,一個鐘頭的活,大蘭得幹三個鐘頭,頗有今日搞清潔的小時工那不慍不火的勁頭。母親看不過眼,幾次要搶過來幹,後來一想,幹嘛呀,自己算老幾,犯不著給他們家當老媽子。所以,母親從來不插手大蘭的工作,也不給予評論和指導,一切由著她來。 母親拒絕到前院東屋餐廳去吃飯,餐廳是裡外套間,大人一桌,孩子們一桌,彼此不打亂仗。一到開飯時間,不用招呼,都到東屋集中,各有各的位子,都是固定的,老大快三十了,是大人了,在家吃飯也得和兄弟姐妹們擠一桌,上不得套間裡頭的小灶。廚子是父親從翠華樓聘來的山東師傅,姓王,有好手藝,因為回家探親遇著了土匪,挑傷了腳後頭的筋,回來後應承不了飯館繁忙的爐頭,就到我們家來做飯了。老王脾氣耿直,不耿直也落不下這殘疾,走道有點兒顛腳,跟看門老張不同,他敢說話,把葉家的幾位爺數落得跟孫子似的。 父親到江西雲遊,母親不到飯廳吃飯,那位張氏夫人也不到飯廳去,裡頭的飯桌基本就空了。母親不去湊熱鬧,是不願意和這家人攙和,早晚是要回南營房的,何苦在人家家裡插一腳。一到吃飯時候,大蘭就到廚房,把飯給母親端來,一套嵌著螺鈿的食盒,三層,層層都很豐富,非南營房的花椒炒白菜梆子,大眼窩頭能比。 「張芸芳」每天自己到廚房打飯,她和一幫兒女們都很熟絡,看哪個子女吃相不雅,一個脖兒拐,從後頭就扇過去了,毫無客氣可言。所以她一進廚房,如同進來只鷂子,一鷂入林,百鳥無音,誰也不敢造次,連最淘的老五也變得規規矩矩的了。「張芸芳」端了飯到西院去吃,她對飯食的挑剔程度每每讓廚子老王怵頭,魚肉丸子必是得用雞汁打的,清燉的馬蹄鱉得在微火上燉夠一天一宿,燒白魚,炒蝦絲,毛公山燉豆腐,見天換著樣來,用老王的話說,西邊的口味基本上是以徽菜為主,他這個魯菜廚子做得總是不盡人意。 我應該用些筆墨說說我的張氏母親,張氏母親老家是安徽桐城人,是有名的桐城學派,文華大學士張英的後裔,著名的「六尺巷」典故就是出自她的老先祖。她們家的老祖張英康熙四十年在京城做大官,老家吳姓鄰居蓋房,占了他們家的地,家人就給在北京的張英寫了一封信,狀告此事,想用權勢解決矛盾。張英看罷信批了一首詩,「一紙書來隻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幾句詩化解了緊張的鄰里關係,吳家也做出禮讓,後退三尺,這便是六尺巷的由來。 張英的兒子張廷玉也在京城做官,人稱「父子宰相」,學問精深,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張氏在京城的後裔分支繁雜,到了張芸芳祖父一輩家境就不行了,但文脈不衰,張氏雖為女子,詩書經史無所不通,是閨閣中的文化精英。我父親在日本留學,學的是「古典講習」學科,其實就是古文,回來後搞些古代版本考證什麼的,父親對這個工作不上心,那熱情絕沒有我舅舅當警察的癮大,張氏夫人作為文豪後代,正好做了父親的左右手,哪個版本,哪個出處,不用查,全在她心裡。我上中學的時候,父親在為「華堅蘭雪堂銅活字印本」《春秋繁露》做考證,曾對我感歎,要是你二娘活著,我何至於此! 我後來想父親和張氏母親的婚姻,其實完全是工作關係,父親不過是給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罷了,聘了個不付工資的秘書,他們之間很難有「愛情」可言,但是沒有愛情的婚姻竟也使文華大學士的後裔子孫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親盼著天晴,看著窗外厚厚的積雪,看著那被雪壓彎了的海棠枝條,心裡越發煩躁。有個大孩子在院裡拿篩子扣家雀兒,拉根繩,自己藏在魚缸後頭,探頭探腦地半天逮不著一隻。母親問大蘭,逮雀兒的是哪個,大蘭說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晉的末生兒子,早早死了娘,沒人疼也沒人調教,招貓逗狗,竄房越脊,最不招人待見。母親讓大蘭告訴老五,雪地裡逗引家雀兒不能用白米,得用陳年黃小米,這樣鳥兒才看得見。大蘭也樂得跟老五去逮鳥,換了黃米,不一會兒就逮了一隻。老五高興地用手捧著,拿進來給母親看,小家雀兒在老五手裡驚恐地一聲聲叫喚,老五也學著家雀兒一聲聲叫喚,像是對話。母親看著眼前的老五,光腳穿著毛窩,棉褲短了一截子,露著腳脖,一張皴臉,兩個凍得爛了邊的耳朵,棉袍上的紐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帶子攔腰一系。再看捧家雀兒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約很久沒剪了,縫裡全是黑泥。 如同看見院裡的小黃貓,母親的心又軟了。小黃貓如今盤在母親的炕上呼嚕呼嚕睡得正香,炕沿下站著的老五名為大宅門少爺,卻是一副叫花子模樣,如果是自家的兄弟這副裝扮,母親得心疼死。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沒理會母親的神色,討好地說,額娘喜歡它就把它送給額娘養著吧,趕明兒天兒好了,我上花市給額娘買只藍靛頦來,讓這只給它當丫鬟。 大蘭拍了老五一巴掌說,說話別帶把兒啊! 老五的一聲「額娘」叫得那麼自然親切,好像就是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的親兒子,從沒有離開過。母親立刻從心裡認可了這個兒子,眼神裡溢出了無限愛意,對老五說,把雀兒放了吧,它還是個雛兒,沒了娘照應怎麼行? 老五說,沒了娘它還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開始犯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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