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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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陳錫元昨天送親,只把姐姐送到飯店就匆匆到警察局報到了,這是跟媒人原先說好的條件,給他介紹一個工作,媒人面子大,介紹他去警察局,就去了警察局,被分到朝陽巡警三科第四組,專管東獄廟到東大橋的路面治安。再細緻說就是掄著警棍滿街溜達,只要不出大麻煩,一個月就能拿到八塊大洋的薪水。陳錫元昨天下午穿上了警服,從昨天下午就是公家的人了,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了。流油的大中分是昨日上午送親的遺留,警服是昨天報到新發的,同事們七手八腳幫他穿上了,回家卻不敢脫,怕脫了照原樣穿不上,首先那個綁腿能打出花來就非一日之功。陳錫元見過景升東街的井大姨打的綁腿帶,老是松的,走著走著後頭就拖著兩根布條子。一個大警察,綁腿要是跟井大姨的腿帶一個水平,豈不窩囊。 陳錫元對他的行頭很滿意,儘管他的年齡配上這身披掛頗有沐猴而冠之嫌,也畢竟是個真巡警,不是假冒的。報到就發了四塊大洋,當下被同仁們擁到照相館,照了稍息姿勢的八寸全身相,照相館有假槍,木頭的,自然要別在腰裡,以壯聲勢,感覺頗為良好。照完相又跟著眾弟兄到東來順吃了一頓涮羊肉,酒喝了不少,誰付的賬不知道,誰送他回來的不知道,反正他現在是坐在家裡的炕上,兜裡一分錢也沒有了。 陳錫元說他吃完早點要去執勤,可是那根警棍卻怎麼也找不著了,不知忘在了什麼地方。就沖著姐姐發脾氣,說頭天上班就出此重大事故,如何向上峰交代,不是他姐姐耽誤工夫,時間還充裕些……話說著說著就有些不講理了。 母親說,我不出門子,你也當不了警察,怎的怪我。 陳錫元說,不怪你怪誰? 母親說,打今兒起,咱們還依著原樣過,重頭來,你幫著老紀去炸開花豆,我還做我的補活。 陳錫元沒聽懂母親的話,接過姐姐的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你回不來了,你姓了葉,我呢,這身衣裳也脫不下來了,脫下來我不會穿! 博美說她關心的是老太太如此舉動,將如何收場。現在也有在婚禮上當場變卦的,她的同學就是,新郎母親的一句話沒說好,新娘就把婚紗撕爛,把花扔得滿世界都是,還不算完,又照著新郎的肚子踹了一腳,讓新郎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新娘搶過麥克風,鄭重宣佈「離婚」!賓客本來是看《龍鳳呈祥》的,卻來了一出《孔雀東南飛》,也不錯,反正都是戲。新娘為了下臺,只好離婚。離婚一星期再複婚,一切再從頭表演一遍,這回婆婆學乖了,不敢亂說亂動了。 遺憾的是作為兄弟的陳錫元卻遠沒有現代新娘的婆婆那麼懂事乖巧,他沒有細想想,在姐姐回門的日子他還要上什麼班,也沒有想想,這樣重要的日子,姐姐怎麼一個人回來了。這個大男孩,心真是太粗了,粗糙得讓他為那張「警察的稍息別槍照」在「文革」時付出了沉痛代價,首先那把照相館的木頭手槍他就講不清楚來歷。警察身上的槍,沒人相信那是假的,特別是「文革」那個時候。 這是後話了。 陳錫元在南牆根雞窩門口找著了那根沾滿雞屎的警棍,風急火燎,臉也沒洗,上班去了。丟下母親一個人,屋裡屋外轉了幾遍,家裡是蕩蕩地空,心裡也是蕩蕩地空。 幹什麼呢,做補活的工作辭了,已經跟人家認真地告了別,怎好再腆著臉回去?兄弟有了自己的差事,再用不著她養活,她現在倒成了多餘的人。越想越沒著落,坐在院裡的臺階上怔怔地發呆。 門外有車響,是葉家的大少爺來接母親了,鋥光瓦亮的馬車,標緻的大洋馬,穿著齊整的車夫,引得街坊鄰居前來圍觀,說陳家的姑娘回門回得氣派,這樣的車全北京也沒有幾輛。及至看到西服革履的葉家老大,都以為是新姑爺。我這位大哥相貌堂堂,濃眉大眼,是哥兒幾個當中比較出眾的人物,論年齡,比我的母親小一歲,說他是新姑爺,沒人不信。 老大把帶來的各樣禮物讓趕車的抱進屋裡,看著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坐在哪裡,站在屋當間使勁挫手。最後對母親說,額娘,回吧。 母親說,告訴你的爸爸,我要見姓劉的媒人。 老大說,我阿瑪一早就去前門火車站了,跟姑爸爸的兒子小連上江西了,怹要去景德鎮,一兩個月回不來,您要找的劉大爺昨天晚上就回天津了。 母親說,我要上天津找他,他不能這麼哄我,他得給我一個說辭。 老大說,阿瑪走時留了話,讓我陪著額娘上趟天津,絕不能讓額娘受委屈。 老大必恭必敬地站著,表現得比兒子還兒子,如果母親當時知道,眼前恭順的兒子其實是國民黨中統幹部時,不知要做何種表現了。 老大的話表面很軟,很溫順,內裡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嚴厲,母親真的沒什麼辦法了,想著那個娶她的男人上了外省,這多少給了她一個緩衝的餘地,院外頭圍著看「回門」的人眾,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她一向是個循規蹈矩的姑娘,這種時刻怎能給娘家丟人,給自己丟人。母親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說,咱們什麼時候上天津? 老大說,依著您。 母親說,今天。 老大說,行。 母親說,現在就去火車站。 老大說,您得先回去換件衣裳。 母親才發現自己從洞房裡鬧將起來,身上竟然還穿著海水江涯的大紅石榴裙和窄袖滾邊小夾襖,這樣的穿戴走在街上難免不倫不類,就像是今天穿著婚紗擠公共車,人家大半會以為是半瘋。 母親跟著老大上了馬車,想著那個大她十八的男人,想著西院住著的那個高傲的夫人,心裡彆扭,老想哭,眼淚在眼眶裡轉過來轉過去,悄悄咽進肚子裡。馬車的坐位是兩排相對而坐,坐在對面的老大很知趣地把自己的手絹遞過來,母親感念老大的善解人意,想說謝,一想這個人是兒子輩的,用不著談謝,就狠狠地往手絹裡擤了一把鼻涕,那鼻涕其實都是眼淚。 老大立刻把眼睛放到了窗外。 馬車穿過了東四牌樓。 滿街的灰土被朔風揚得一片昏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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