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家裡來了重要客人,我放下手頭活計,趕緊收拾房間,換新被套,算計晚上到哪家飯館去吃飯,一心想讓客人住得舒適隨意,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出我的熱情,表達出我對胞姐後代的關愛。博美說來時太太交代了,不能給姨太太添麻煩,她已經在招待所定了床位,飯也在外頭吃。我說招待所沒家方便,家裡多好,想吃什麼可以自己做,比如紅小豆粥,豆醬什麼的,想出去逛,我陪著。

  博美還是說在外頭住。

  想的是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習慣,我也不好再堅持了。

  看到桌上電腦裡的文字,博美很有興趣,認真地讀了許久,末了說,姨太太寫的是太姥姥的事,這段事情我太太講過,挺有意思的,太姥爺和太姥姥「願為連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飛空之落花」,讓我們小輩望塵莫及,好想也有那樣的經歷。

  博美的見地讓我驚奇,一個女孩能講出這樣的話,至少比我那個當博士後的混帳兒子有水平。我那個三十大幾的兒子,最高境界也不過是在電腦前頭成宿成宿地玩「魔獸遊戲」,人不人鬼不鬼地糾集一大幫同好,連大洋彼岸的都能聯繫上,「流れ雲」、「高太尉」、「惡鬼MK」、「琉璃球」……有熊有虎,有刺蝟有狐狸,配著叮啷噹的音樂,把一場群架打得地動天翻。彼人一下班就奔電腦,飯也不吃,人也不理,連上廁所也一溜小跑。一看他那六親不認,魂不守舍的魔障模樣我就來氣,恨不得過去扇他倆嘴巴子把他抽醒了。

  還是女孩好,女孩至少能坐在你跟前,談些個「連根同死」的情感話語,讓人心裡舒坦,我這輩子遺憾的就是沒有女兒。

  我說在北京見博美的時候她還上幼兒園,為演節目沒當上小紅帽而是當了紅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議她去演大灰狼,她說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只能演小紅帽。我對她祖母說,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識很強,我照她這麼大,什麼心思也沒有,就知道吃。

  六姐說,你這麼大,混小子一樣,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樹上,咱們後院幾棵樹都讓你爬遍了,我記得那年夏天你光著脊樑上了一棵棗樹,阿瑪在前院一聲咳嗽,你嚇得趕緊往下滑,前胸肚子被樹幹劃得鮮血淋淋,老七往你的肚子上抹紅藥水、紫藥水,抹得跟花狸虎似的。那是幾歲?六歲吧,跟博美一個年紀。可這小丫頭片子精著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資本,一轉一個心眼兒,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把你轉進去了。

  跟博美說起這段往事,博美說,二十多年前的事您還記得,我那時候還沒上學,現在碩士都畢業了,那時候為沒演上小紅帽傷心,後來在大學業餘京劇團唱青衣,在票友大賽上拿過獎呢,我太太說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們學校看《鎖麟囊》,哭得眼睛都腫了,我說至於嘛您,《鎖麟囊》又不是什麼悲苦戲,「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貴榮華加熱鬧,有什麼好哭的?您猜我太太說什麼?

  我說,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們的大姐了,大姐是葉家的長女,是大格格了,舊時北京名媛義演,她唱的是大軸,演的就是「春秋亭」這場,轟動京城。都說大格格的藝術感覺特別好,稟承了你太姥爺的藝術氣質。可惜的是死太早了。

  博美問我見沒見過大格格,我說在她臨死的時候見過一面,在阜城門外順城街她的婆家,一間小西屋裡,人已處彌留狀態,炕上連床整裝被臥也沒有,是一堆棉花套。一個大宅門光鮮豔麗的格格,嫁錯了人……

  博美說,該不是給人做了妾吧?

  我說,葉家的姑娘永遠不會給誰做妾!

  博美臉一紅,連著說了幾個SORRY。

  我問博美大學是學什麼的,博美說經濟管理兼計算機軟件兩個專業。問在哪兒上班,她說還在尋找,一時沒有合適的。問談朋友了沒有,博美說正在處……

  博美不光是個美人,還是個才女,想的是以我姐姐的嚴格家教,以葉家的文化薰陶,教不出一個品貌兼優的淑女那才是怪事,立刻對眼前這女孩多了幾分喜愛。

  拿出老相冊讓博美翻,博美誇讚了母親的天生麗質,說都生過三個孩子了,身材還是這樣苗條。博美指的是有一年夏天母親領著我們姐妹三個在北海「五龍亭」前的照片,照片是老七給照的,光線、快門都很講究。博美說她祖母和另一位姨祖母長得跟母親很像,言外之意是說我的相貌趕不上其他兩個姐姐。我說我更像父親。博美說,我聽說太姥姥最疼您。

  我說,那是因為她把我生成這個模樣感到對不住我,堤內損失堤外補。

  博美看了我父母親結婚的老照片說了一句「珠聯璧合」,眼神裡泛出一片溫柔的光。

  相片上的父母在那一刻其實談不上「珠聯璧合」,三十年代的德國相機,清晰地照出了飯店裡結婚的熱鬧場面,賓客很多,父親穿著燕尾服,一手托著高禮帽,一手攙著新娘,看父親那表情多少帶有玩世不恭的作戲成分,眼睛不看鏡頭卻往後甩,他身後站著的同樣裝扮的伴郎,即他在日本的大學同學王國甫,兩個人擠眉弄眼像是在演雙簧。而我的母親則是鳳冠霞帔,滿身錦繡,像京戲舞臺上的娘娘,像娘娘又沒有娘娘的做派,張著嘴一臉哭相。

  我告訴博美,老太太在「新婚」的一大早,天還沒亮就跑回了娘家,窮人家的姑娘不怕跑路,撒開大腳片,一刻不歇地往朝陽門趕,沒一個鐘頭就到了南營房。到了家門口天剛亮,大街門竟然沒關,母親想,她這一走剩下兄弟一個人,平時依賴慣了,剛離開一天,兄弟的日子便過得如此悽惶,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

  推開房門,看見陳錫元連被子也沒蓋,四仰八叉地在炕上酣睡,叫起來,懵懵懂懂地不知所以,還問姐姐是否給準備了炸糕、麵茶。

  母親看著炕上的陳錫元覺得陌生,一天沒看住就全變了模樣,頭髮留了一個大中分,上頭膏了不知多少油,把枕頭洇得油乎乎一片。嘴裡一股酒氣,臉上滿是油汗,黃警服,銅紐扣,牛皮帶,帆布綁腿大皮鞋,制服上的「巡044」標識惹人眼目。母親問兄弟,睡覺怎的不脫衣服?兄弟說捨不得,這樣的好衣裳南營房四甲的人誰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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