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母親調侃地跟我說她那天的大打出手,全是瞎胡踢騰。我想,這就好比國家武術隊的教練跟街上的潑婦糾纏到了一塊兒,任你有天大的能耐,對方不接招,沒轍。母親說那天鬧到半夜才發現洞房裡只剩了她一個人,滿地滿床的「輝煌戰果」是各種碎片的狼藉,只有桌面上那盞紅紗燈還在灼灼地堅韌不拔地亮著,對她是一種蔑視,更像是一種嘲笑。母親衝動地朝著紗燈掃過去,在觸到燈罩的那一刻又猶豫了,滅了這盞燈,房間內將是漆黑一片,現如今能陪伴她的只有這盞燈了。那只「蟾宮之兔」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蹤影。

  母親的念頭只有一個——馬上回娘家去!

  想著門是鎖著的,出乎預料,輕輕一推,竟然開了,母親想,敢情是「兔子」在逃竄時忘記了鎖門。其實母親錯了,是父親壓根就沒想過要鎖門,蟾宮裡的兔子,哪見過這轟烈陣勢,哪有過鎖人的念頭,倒是後來就範了的母親在葉家用鎖鎖過無數的人,包括她的子女,當然也包括我。

  母親出了洞房,才發現屋外是個不小的院落,遊廊外兩棵樹,乾枯的枝子讓人分不清眉眼,甬道上一個碩大的陶魚缸,墩在石頭座上圍著草簾子,往裡瞅凍著一缸冰,看不見魚兒,盛滿一缸月影。院內無人,也不見任何燈亮兒,也就是說,剛才她在屋內吵鬧的時候,就是一個人在折騰,白費了許多工夫!

  一隻髒兮兮的小黃貓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在母親的腳下纏繞,用脊背在母親的腿上蹭,把母親的心弄得一片溫柔。母親蹲下來摩挲那細軟的毛兒,眼裡竟生出許多濕潤。也就是這只小黃貓,日後成為了母親的鍾愛,同吃同睡,親閨女般地養著,後代繁茂無比,綿延不絕,一直到她老人家去世,黃貓的子孫們還房上房下,前院後院地尋覓,不肯離去。

  母親後悔進門的時候沒有記清來路,以致半夜三更在這陌生宅院裡舉步為艱,眼前深深的庭院非她的娘家能比,在娘家,她站在房門口一眼就能望見大街門,現在呢,滿眼是房滿眼是樹,該朝哪兒走呢?

  穿過一道院,沿著青磚鋪就的小徑來到一處寬展的園子,園裡枝影婆娑,假山綽綽,月光下的三間花廳裡有人在吹簫,簫聲悠悠揚揚時斷時續,顯然是在練習。母親想,這家人也是怪,夜半還有人吹笛子,難道他就不困?如果當時母親知道練習吹簫的是父親最小的兒子,是文弱順良的老七,怕是一件皮襖,一碗熱乎乎的粳米粥早送過去了。事實證明,後來老七和母親的關係最好,跟我的關係也最鐵,沒有「文弱」的老七,幾十年後父母那比較難纏的喪事便無人張羅,這個家中,只有言語不多的老七和我充當了孝子角色,其它幾位爺壓根就沒指望上,沒添亂就是萬幸了。

  這裡顯然不是大門,母親趕緊往回折,七轉八轉又轉到洞房門口,往裡看,那盞燈還亮著,一切如她離開時的模樣,憑著感覺又往南轉,穿過一個夾道,過了一座垂花門,母親終於看到了一排南房東邊那座厚重的街門,三步兩步,過去就拔門拴。母親想得簡單,只要開了這扇門,順著胡同往東就是東直門,再沿著護城河朝南,一頓飯工夫就到了朝陽門。到了朝陽門就算到了家,朝外的每一個牆根每一個拐角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到了南營房就如同魚兒回到了大海,葉家人再想把她弄回來是根本不可能的。

  門拴不大卻很重,母親拉了幾下拉不動,急得渾身冒汗,再要換個角度時,猛然身後一聲輕輕的招呼,太太。

  母親驚得一下貼在門扇上,不敢動彈。半天回過身來望,卻見身後站著一個婦人,那婦人不動聲色,表情冷漠,眼睛直視著母親,暗含著一種高傲與淡定。婦人裝飾素雅,不施粉黛,月白的琵琶襟上衣,黑色的褲子,褲腳鑲著黑色絛子,不鮮山不露水,卻透著考究。全身上下最精彩的是那雙鞋,寶藍的緞面繡著淡綠的梔子花,深綠的壓口向鞋尖延伸,盤出一隻翻飛的蝴蝶……明亮的月光下,這雙腳顯得光彩靈動,充滿生機。

  母親看著眼前的婦人,料定就是「兔子」談及的那個張芸芳了,在對方氣勢的壓迫下,不知怎的,窮丫頭竟然有些氣短,定神一想,反正往後也不在一塊兒過,怵她作甚,便說道,我要家走。

  「要家走」是「要回家」的意思,朝陽門外貧民們使用的語言,這使得母親一張嘴就透了底兒,顯出了底氣的不足,就好像後來有人要裝港臺腔,一不留神卻突然冒出了自家老腔一樣,由不得人。那婦人說,要回家也沒誰攔著,得老張開門才行。

  母親從婦人的話語裡聽出了「不歡迎」的意思,越發堅定了走的念頭。

  這時候,一個精瘦的男人披著衣裳,趿拉著鞋從南屋走出來了,睡眼惺忪地說,誰在門道裡呢?

  婦人說,有人要走。

  老張沒理會婦人的話,把衣裳穿好了,提上鞋說,沒我這門還真開不了,它門拴上有機關不是,得把栓上的小舌頭搬下來,它才能打開,這個小舌頭呢,一般人還找不著,要不這院裡的哥兒姐兒,貓兒狗兒的,都偷偷往外跑了還行?

  老張說一口唐山的「老太兒」話,母親想,這個人心眼不錯,隨和,就是話忒多。老張後來成了母親的死黨兼莫逆,大約也與這天夜裡的表現有關。我跟老張的關係也不錯,我那一口純正的唐山話,都是跟老張學的,韻味的純正,用詞的準確,常常讓河北的作家們吃驚,誰也挑不出半點兒毛病。老張語言的活泛與詼諧,大眾式的調侃與誇張,讓我受益匪淺,他是我文學的「恩師」。

  扯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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