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大登殿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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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釧封在昭陽院,代戰西宮掌兵權。參王駕來問王安,講什麼正來論什麼偏。 ——京劇《大登殿》唱詞 (一) 母親的洞房花燭夜被她自己攪得一塌糊塗,她將房內一切可以破壞的擺設都弄了個稀巴爛,那閨中女兒的春夢也隨著瓶盞的破裂化作了亂糟糟的碎片,四處飛濺,響亮而震撼。無畏、不吝、不屈、剛強,暴怒的母親充分展示了她北京朝陽門外南營房旗兵後代的氣勢,這種無羈的活力是她進入的這家人所沒有的,她的舉動打亂了這家原本的秩序,一切都變得無章可循。史學家們常說,遊牧民族對中原政權的入侵,為木僵的中原文化增添了活力,推動了中華文化的進步。我也常說,母親嫁入葉赫那拉家族,如同在一潭沉悶的死水中扔進了一塊石頭,一石激起千層浪,洞房花燭夜的鳴響不過是個簡單序曲,好戲還在後頭。 天璜貴胄的葉赫家族早已脫離了當年與愛新覺羅們,與大明官兵們戰鬥的孔武驍勇,那些個浴血奮戰,那些個勇猛追殺,早已成了遠年故事,如同父親屋內掛著的那口魚皮套寶劍,內裡銹蝕殆盡,空有個華麗皮囊罷了。葉赫家入關二百年,在京城這片繁華溫柔之鄉癱軟融化,向著規矩化、程式化、貴族化、完美化靠攏,有著百年不變的生活秩序和套路,有著錦衣玉食的富貴榮華,一旦面對母親這荒腔走板的突發事件,面對這不管不顧的瘋鬧,全家上下幾十口,人仰馬翻,竟無一人拿得出主意,無一人能出面勸阻。這種懦弱性情,至今還影響著這個家族的子弟們,安於現狀,與世無爭,不僕妾色以求榮,不效犬馬以求祿,永遠地不開口求人,永遠地大量能容,成了別一路人物。 母親姓陳,娘家窮,父母早亡,她要贍養兄弟,三十歲才嫁,媒人是劉春霖,中間搭橋的是她的表舅鈕七爺,代表他們陳家出面的就是她初中剛肄業的兄弟,叫陳錫元。陳錫元連話也說不利落,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大男孩。娶親前說好是作為填房的,葉四爺(我父親)的嫡福晉瓜爾佳氏六年前病故,留下幾個兒女,中饋空虛,沒有當事的主母,由父親好友兼同窗劉春霖出面,托母親的表舅來說合,想促成這樁婚事。老大未嫁的母親在那個時代給人當繼室是一條唯一的出路,北京城雖大,也沒有哪個老爺們兒三四十了還作為光棍晃蕩著,還在冥冥中等著誰。父親比母親大了十八歲,母親本已很不滿意,誰知洞房之中,帳幔垂下之際,新郎又坦言相告,西院月亮門內還住著一位叫做芸芳的張氏夫人,且言,張氏夫人已經為葉家生養了七個兒女,再加上瓜爾佳留下來的,一共是…… 任何一個新娘在此刻也不能平靜相對了,母親一掃欲做婦人的羞澀,立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二話沒說,一伸腿,把那只「兔子」(父親是屬兔的,土命,蟾宮之兔)蹬到桌底下去了,繼而是一場惡戰,喊叫哭鬧,撕咬摳抓,蹬踹摔砸,奏出了一曲別樣的婚姻交響。 幾十年後我跟我的兒子談及這一幕的時候,我的兒子說,我的姥爺哪裡會是蟾宮之兔,一定是那只叫做羅傑的流氓兔,這樣的事除了羅傑,別個誰也幹不出來。所謂的羅傑就是美國動畫片裡那只穿著背帶褲,齜牙咧嘴啃胡蘿蔔,多嘴多舌多詭計的兔子,這樣的形象與我的父親相去甚遠,我的父親實則是個毫無心計,滿腹經綸又永遠快樂的北京大爺,懂禮儀,循規矩,尚藝術,愛美食,無憂的生活造就了他無憂的性情,正如他對死的選擇也是充滿著快樂,沒有痛苦的。 用我兒子的理解,也就是中國現代青年的理解,我的母親是處於「二奶」的境地,即被我的父親冠冕堂皇地「包養」了,跟現今給二奶另選異地另購別墅的款爺們不同,我的母親是被包進葉家院內,跟尚在的大奶包在了一起,用他的話說是一個白菜心裡包了倆蟲子。 給人做小,別說我的母親,我也是不能接受的,我母親,一個賢淑勤快的女子,一個心勁兒高傲的美人,在閨中含辛茹苦幾十年,卻落了個當小老婆的結局,讓人豈能心甘!鬧是必然的,我當時若在,也一定會攛掇她鬧! 「萬鼓雷殷地,千騎火生風」,方寸之地的戰鬥不異於沙場上的萬馬千軍,窮人家的女子豁得出去! 一個「豁得出去」鑄錠了母親以後在葉家的角色,但凡有什麼為難的事,一定是由母親出面,像是日本憲兵隊上我們家「檢查」,也得母親在前院抵擋,我父親只能是在西院側著耳朵聽動靜,那位真正的抗日革命者,我的三姐,早溜得沒了影兒。我在外頭受了氣,一定也是往家跑,搬我媽出去跟人家論理較真兒,我父親連大聲說話也不會,什麼事到他那兒,都是「算了罷」。 問題是母親在洞房那樣鬧,能鬧出怎樣一種結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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