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姨祖母給祖母磕頭,祖母冷著臉問她叫什麼,姨祖母說隨奶奶怎麼叫都行。祖母說,貓兒狗兒還有名呢,恁大活人怎會無名?有問不答也忒不懂事理了!姨祖母一言不發,只低頭垂淚,初進門便領教了大太太的淫威,以後日子可想而知。有人說姨祖母就是不懂大宅門兒的規矩,哪兒有上頭問話不直接回的道理,明擺著等著挨訓。也有人說,窯子裡的花名兒怎好報給老太太聽,汙老太太耳朵更為不敬。

  祖父原以為納一小妾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是祖父忽略了祖母孤傲要強的性情,祖母為此事與祖父大鬧一場。祖母說,納妾非為子嗣便是荒淫,汝已有四子,足可頂立門戶,何苦又多此一舉!祖父也是個倔強之人,一怒之下住進京西潭拓寺,日日與老和尚談論經文,再不回家。祖母說祖父既喜光頭,她不如也效仿和尚,剪斷青絲以博他所愛。說到做到,祖母追到潭拓寺。當著祖父的面將頭髮剪去,口口聲聲要效乾隆皇后那拉氏,以剪髮之舉諫皇帝幸民間妓女。

  據《清鑒綱目》記載:「三十年閏二月,帝在杭州,嘗深夜微服登岸遊。後為諫止,至於泣下。帝謂其瘋病。令先程回京。」用乾隆本人的話說:「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歡恰幸之時,皇后性忽改常,跡類瘋迷,蹈獲過愆,自行剪髮,因俗所忌……」相隔一百六十餘年,性質完全相同的兩起剪髮事件,卻以完全相反的結局告終。那拉皇后以「性忽改常,跡類瘋迷」,於第二年死去,死後竟無穴安葬,棺槨放置皇貴妃地宮中,每年清明、中元、歲暮、冬至和忌辰亦無享祭。敢為皇后說話的禦史李玉鳴也同時被罷官免職,放逐伊犁,終不得回。錦縣生員因上書不平,被斬。刑部侍郎阿永阿被遠謫大北,戍黑龍江。刑部尚書金汝誠被摘去頂戴,回家「盡孝」……乾隆三十二年宮廷因剪髮引起的軒然大波終以皇后的大敗而告終。

  而我家宣統元年的剪髮風波卻是以祖母的勝利而結束:不給姨祖母如夫人的名分,將其貶居西偏院,院門上鎖,鑰匙由祖母收存,子侄輩及閒雜人等有事無事均不得靠近,一日三餐與下人同等飲食,由牆上轉桶傳進。後來人們從祖父的朋友處得知,祖父之所以敢置祖母的醋雨酸風而不顧,接姨祖母進門,很大原因是傾倒於她那口綿軟蘇白和柔腸百轉的昆曲。然而姨祖母自進家門即被鎖入偏院,與祖父偶爾相見也一改過去作派,斂氣吞聲,謹言慎語,時刻不忘謙卑地位,更不敢開口吟唱。祖父大為惱火,卻又奈何不得,很快對姨祖母失去了興趣,由她去自生自滅。

  許多年後,我的五姐隨丈夫回娘家居住,就住偏院,姨祖母又被移往後園小屋,照舊與家人不通往來,所不同是,飲食由舜銓的母親張氏去送。作為桐城世家出身,比這位婆婆還要大的兒媳,與清吟小班出身的姨祖母自然沒有共同語言,那鄙視也是毫不掩飾的。再後來,姨祖母也可走出房門去廚房與傭人們共同用餐,但吃歸吃,她從不與任何人搭訕,默默地來,默默地走,無事從不走出後院小屋,所以外面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家中還有姨祖母這樣一個人。

  正因了姨祖母的年輕,才使得我與她在這個家族中有了短暫的相聚。母親說我尚在學爬時便由姨祖母看護,那時她下肢已癱,終日靠在窗前的土炕上,觀樹影的移動,數雀兒的飛落。每當我被母親抱到她身邊時,她那雙僵冷的眼神才有了些許生氣,對她來說我畢竟是個活物,一個於她無害的活物,她自進入這個家門,終究還能做些有益的事情——看護孫女。我在幼時的懵懂中能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婦人以喜悅和安慰,這不能不感激我貧苦家庭出身的母親,她以「南營房的窮丫頭」才有的善良與愛心,將我送至姨祖母身邊。母親離去前,還用長枕頭將炕沿堵了,為的是怕能滾善爬的我萬一掉到地上,姨太太無法把我「撈」上來。

  在這條炕上,我跟姨祖母滾了多少個日月,已經記不清了,聽母親說姨祖母不知害了什麼病,口腔的肉一塊一塊往下掉,全身糜爛,膿血滿炕,除了我的母親,連後園也無人進了。難熬之時,姨祖母拼著力氣喊:疼啊——來人看看我!——那聲嘶力竭的淒慘呼喚在後園飄蕩數月之久,沒有人進去,更沒有醫生的到來。不堪病魔煎熬的姨祖母,最終用剪刀挑破了雙腕的血管,任那血慢慢地流,慢慢地滲進身下的土炕。

  一直到流盡,滲透。

  我長大後,曾探詢過姨祖母的姓名、籍貫,這也是我的祖母初見她時曾經問及又遭到拒絕的。遭到拒絕,在祖母心中多少是個遺憾,儘管這遺憾對祖母微不足道,但對姨祖母來說則無疑捍衛了另一個家族的名譽與自尊。她從未對任何人談及過她的家世與出身,不過年輕輕即被賣入娼家,足見其家境的貧寒與悲慘,內中的隱痛想必難與人言。只是我的母親告訴我,有一次姨祖母與她聊天時無意中提及,說在家做女孩兒時小名叫做「隨風」。我總覺得這個名字太怪,不像人名,特別不像女孩兒的名字,問母親是否記錯。母親說絕對沒有,是姨太太親口說的,「隨風」,而不是什麼別的。口誤總是有的,更不可忘記姨祖母有著一口令祖父傾倒的蘇白,咬字不清的情況不能不考慮。

  我將這些故事寫成了一篇散文。

  七

  中午吃飯之前,舜銓的妻弟們向我談到了舜銓死後骨灰的存放問題。

  兩位舅爺鄭重其事,我卻心不在焉。

  我再一次對麗英說起昨晚園中有人夜哭,麗英說那是「藍夢卡拉OK」的音響,那家歌舞廳隔音設備極差,夜靜之時,鬼哭狼嚎,什麼語聲都可以聽到,附近居民已告到工商管理部門多時,仍不見採取措施,好在大家都要搬遷,犯不著跟他們較真兒,由他嚎去。

  舅爺們又跟我說骨灰的事。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著坐在一邊的麗英與青青,感到舜銓的離去對她們是早了,這也是這對年齡相差過大的夫妻無可挽回的一步。

  拆去隔扇的房屋連成一片,顯得衰敗空曠,一座即將被拆的舊屋,正如一個趨向死亡的老人,使人覺得它已名存實亡。昔日那無處不在的靈氣,那給人以依賴的塌實,早已消失殆盡,蕩然無存。

  我說,還是把七哥送醫院去吧。麗英無言。大舅爺說,已是不治之症,現在也沒有安樂死,將來青青母女還要過日子……我明白了大舅爺話中再清楚不過的意思,這使我盤鬱心頭許久的辛酸熱熱地升起來,淚水充盈了鼻腔。我屏住氣息,將那苦澀之水咽了下去。想舜銓一生,辛勤作畫,與世無爭,也曾有過藝術的輝煌,也曾有過人生的佳境,而如今誰識京華倦客?回首悲涼,都成夢幻……

  舅爺見我無言,又指指桌上當年我由祖墳抱回的綠釉罐,說姑老爺骨灰,將來可否置此?

  我一驚,沒想到連骨灰盒的開銷也算計到了,思考如此周到、精細,非頭腦冷靜之人而不可為,看來家中並非人人都悲傷到昏天黑地的份兒上。骨灰盒的價格想來不過百元之事,我與舜銓窮是窮,終還沒落魄到買不起骨灰盒的地步。我說不可,此罐由祖父棺前掘出,內裝殘羹剩飯,黴爛不堪,後雖返家,又被充作漚花肥泡馬掌之物,污穢難聞,舜銓清爽潔淨一生,終了怎會委屈此物之中!青青說,古色古香的,菊花一樣的造型,挺可愛的呢,我用洗碗液浸泡了好幾天,不髒,父親前幾天跟我說過好幾回,讓我把這個罐子擦洗出來,說最近可能有用,我想他恐怕也有這個意思。我說,你父親若真有這想法,自然會明確提出,若未言明,骨灰盒所用之資連同火化費用、住院費用,全由我承擔。大舅爺立即跟上說,有了姑爸爸這句話我們心裡就多少有了底兒,都說姑爸爸一次的稿費抵得上麗英數月的工資,姑爸爸與姑老爺手足情深,這種摯愛親情我們當好好學習呢。當然,一切也不能全依賴姑爸爸,眾親戚也會齊心協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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